2019年的一天，王女士刚下班回到家里，母亲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和她吵了起来。

这一次，母亲的脾气似乎格外不好，嗓门喊得格外大，4个月来，王女士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发怒，把自己好一顿臭骂。可听着母亲怒骂自己，王女士心里没有半点不满，反而欢欣鼓舞。

等她再慢慢了解事情的原委，王女士就更高兴了，原来母亲下午打了3个小时麻将，手气却不怎么好。

某月某日，母亲打了3个小时麻将，骂人力气很足，看起来情况正在好转——王女士高兴之余，赶紧将母亲今天的表现记录下来，发到网上的一个群组里。

群里有一位来自广东佛山的刘女士看到了王女士上传的记录，已经犹豫了许久的手终于不再颤抖，把手中的药品捣碎成粉，倒进一碗粥里慢慢搅拌均匀，准备拿给等着吃早饭的父亲。

把刘女士手中的药品盒翻过来，可以清晰地看见如下说明：芬苯达唑片，抗蠕虫药，用于畜禽线虫病和绦虫病…每10kg体重，马、牛、羊、猪0.5-0.75片，犬、猫2-5片，禽1-5片…

为何刘女士如此“不孝”，竟给父亲使用抗虫药呢？

能治愈癌症的秘方？

刘女士不顾尊严给父亲喂兽药，是因为她实在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刘女士的父亲，是晚期肺癌患者，癌细胞早已发生转移，全身骨骼、肝脏、淋巴、血管上，不受控制肆意生长的病灶意味着，他的生命已经剩下不足一年。

在刘女士给父亲喂兽药前不久，她刚刚把父亲送到医院想要接受第三次化疗，可是当医生把针刺进他的肋骨间，想要抽掉胸膜腔里的积水，针管却掉了出来。

这个半年前还身强力壮的大汉，如今骨瘦如柴的胸部皮肤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创口，连个下针的地方都没有。

但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刘女士崩溃的是，经过三次化疗之后，比起体内正常细胞的损耗，对癌细胞的杀伤几乎不值一提，刘女士要么重新选择疗法，要么就干脆送父亲回家等待消磨最后的时间。

可是刘女士还能有什么选择呢？反复的治疗早已让父亲产生了耐药性，能够继续杀死父亲体内癌细胞的药品变得越来越稀少，越来越昂贵。

而胸部积水、肺炎、器官衰变等叠加在一起对病人的磨损，又使得这个走一步路要喘气好久的人无法接受大规模激活免疫细胞。

这个满怀孝心的女儿，需要赶紧抓住她能找到的任何救命稻草。正在这时，她接触到了像王女士这样的病友们分享的“宝贵经验“。

同样的，王女士对母亲生气不以为怒，反以为喜，也是因为一年前，一张医院的确诊单告知，王女士的母亲被查出患有癌症。

从那一天起，王女士就每天都不由自主陷入一个噩梦：如果明天母亲突然不在了，自己该怎么办？王女士不敢想象这种可怕的场景，迟迟无法接受母亲患癌的事实。

为了抗癌，王女士除了安排母亲接受医院常规的靶向治疗，还不惜一切通过多种渠道询问各种抗癌偏方秘方，加入了许多抗癌群组。

4个月前王女士从网上偶然看见一种叫做“芬苯达唑片”的“抗癌神药”，救母心切的王女士没有顾虑太多，当即前往兽医站买了满满一大包，加入了母亲的日常抗癌药单之中。

为了确保安全，在长达4个月的时间里，王女士和母亲共同服用这种兽药，同时逐日记录自己和母亲每天用药之后的身体状态变化。

只要母亲的身体没有显示变虚弱的迹象，女儿对母亲任何大呼小叫都甘之如饴，甚至充满力气的责骂也能让她开心不已。

有许多癌症患者，也在使用这种被刘女士和王女士寄予厚望的“芬苯达唑片“。

神秘的美国抗癌奇迹

芬苯达唑片突然成为“神药“，源头并不在中国。刘女士和王女士所有的信心和希望，都来自于大洋彼岸，一个据说靠”吃狗药“成功抗癌的美国患者。

2016年8月，美国俄克拉荷马州，一名叫做乔伊的商人被查出患有小细胞肺癌，采取常规的放化疗5个月后，癌细胞反而扩散到脖子、右肺、胃、肝脏、膀胱、胰腺、尾骨。

在CT照片下，乔伊挂满癌细胞的内脏“好像一棵圣诞树”，寿命只剩下屈指可数的三个月。

很容易想象，不甘心的乔伊立即开始疯狂搜寻他能找到的一切治疗癌症的方法，不管是正方还是偏方。

不久，他就在母校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的论坛上，看到一则帖子，“如果你患癌，或者认识患癌的人，请联系我。”帖子是一位兽医所发，好巧不巧，他和乔伊还是老相识。

这位兽医给乔伊分享了也许是全世界第一个用“芬苯达唑”治愈癌症的案例。

有一位就职于默克动物健康公司的科学家，不幸患上脑癌末期，也只剩下了短短3个月的生命。

不过正好，这位科学家不久前正在用一些兽药尝试治疗小鼠的癌症，其中的芬苯达唑竟然取得了成功的效果。科学家于是大胆冒险，自己也开始亲身服用芬苯达唑片。

结果短短6个星期，科学家的脑癌竟然被完全清除。

留给乔伊的时间已不允许他继续对这个神奇故事究根问底，他立即仿照科学家的药方，给自己配了一套“狗药套餐”，每周要连续吃3天芬苯达唑，同时每天服用维生素E、姜黄素、CBD油。

开始吃“狗药”的同时，乔伊也加入了一项治疗癌症的药物临床试验，试验期为8个月，从2017年1月开始到9月结束。

结果才刚刚到5月份，新的CT照片上显示，乔伊的“圣诞树”被成功消灭，机体几乎恢复了正常人的图像。

这到底是“狗药”的功劳还是临床试验新药的功劳？乔伊决定归功于前者，理由是他还没有度过完整的试验期。

但更为重要的是，在1100名志愿者中，乔伊是唯一出现这个医学奇迹的人，而他也是唯一同时服用“狗药套餐”的，只不过他瞒住了医生，其他1099名患者也就应该没有人和他吃同样的药。

在确信自己成功死里逃生之后，乔伊把这段经历写在博客里，并很快传播到了59个国家的抗癌人群之中。

许多在绝望之中挣扎，被病情和亲情压得喘不过气的中国晚期癌症患者们自然不能免俗，在他们眼中，“乔帮主”的传奇故事便是黑暗中的唯一亮光。

至于亮光能不能照亮自己，谁也不敢打包票。

抗癌神药还是一厢情愿？

对王女士来说， 4个多月的芬苯达唑片吃下来，母亲好像也没有出现病情恶化的情况。

正是因为如此，每当母亲任性，坚持要停吃难听的“狗药“，女儿宁愿听着母亲的怒骂，也要想办法让她继续服用下去。

毕竟王女士最害怕的是，哪天她会带着无尽的后悔，想再听这骂声而不可得。

和王女士抱有同样想法的病友不在少数。

孟先生的父亲，同样在2019年查出肺癌四期，经过北京天津两地名医诊断，结论一致，癌已入脑。

见识过其他癌症患者接受放化疗时遭受的非人折磨、以及吃药引起的变异反应，孟老先生不愿意再接受一般的常规治疗。

“有个美国人吃成功的”，孟先生紧紧抓住这一点，反复劝说父亲接受自己学来的”狗药套餐“：芬苯达唑，维生素E，姜黄素，CBD油。

群里笃信这套神奇秘法的群友们还总结出了经验，决不能单独服用芬苯达唑，一定要整个套餐一起吃，或是根据别的什么偏方再增减一些药物，比如促进吸收的鱼油和益生菌。

试药开始的前三周，孟老先生精神状态不错，说话底气也足，当时正赶上村里秋收，他还不忘跟着下地干点农活，刨花生。

类似王女士和孟先生这样的信息，正是癌症治疗群里，苦苦寻求希望的儿女亲属们需要的，可癌症作为人类目前为止最难攻克的“绝症之王“，杀伤力又岂会依着人类的愿望减弱呢？

孟老先生服“狗药“进行到第四五周的时候，身体出现了异样情况，他头有点混沌甚至头疼，咳嗽比较厉害。

某位患者家属则在群里分享了一份指标上升的用药记录，吃了“神药“，病情反而出现了恶化。

甚至还有一些“退群“的消息，这种情况更为可怕。这意味着，那些每天在群里心急如焚、不顾一切沟通病情的家属们，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病人已经去世。

刘女士肯定不属于那些幸运的人。

刘老先生始终没有从女儿那里得知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刘女士只敢告诉父亲：“有肿瘤和结节，要是治疗得好，一两年是可以恢复的。”

但女儿在自己的粥里，下了给狗打虫子的药，刘老先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刘女士像小时候那样撒娇非要父亲吃下，他是不会吃这么没尊严的东西。

放化疗的痛苦，身体一天天飞速垮下去的现实，医生和家人们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刘老先生再清楚不过，他告诉女儿和老伴，自己宁愿待在家里，再也不会去医院或是别的地方。

刘女士觉得，群里有些人的说法没错，“使用这个药物并无数据支撑。”上次那份指标上升的用药记录被管理员删除，可依靠自欺欺人终究无法战胜绝症。

美国骗子？

“狗药” 芬苯达唑究竟能不能抗癌？关于这个问题，也许最终解决仍要回到第一个发扬它的人，美国商人乔伊身上。

自从发现“狗药套餐”之后，乔伊是趁热打铁，再接再厉。他要为所有的试药案例建立一个数据库，让拥有博士学位的科学家审核每个医疗文件，包括医生访谈和患者访谈。

在乔伊的运作下，这个数据库，据说已经有了几十个“成功案例”。但是在许多人看来，乔伊这一套操作堪称疑点重重。

在中国的患者群里，不乏精通英文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之中有人尝试直接联系乔伊，询问他各个“成功案例”的病情及治疗的详细情况，比如是否做过基因检测，初诊时肿瘤有多大。

但他们接到的回信却都十分笼统，模棱两可。

乔伊只给病情提供一个又一个比喻般的描述，却从不给出任何精确的数据，也说不出具体的治疗过程，甚至不肯公开他“治愈癌症”的医疗检测报告。

尽管乔伊坚信他是吃芬苯达唑治好的癌症，可他却不提，他当时加入的临床试验的那个药物，如今已在美国和中国获批临床应用，也就是著名的“PD-1抑制剂”K药。

“如果你不信任我或其他75个成功案例，那么在我们完成对数据库的审核之前，我无法为你提供帮助，这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

这个美国商人似乎对质询有点不耐烦，一副“你爱信不信”的嘴脸，这让质疑者们感到难以理解。

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教授焦顺昌提到，临床中时常会出现一些因特殊因素而导致患者疾病被治愈的案例，但这些个案并不适合在所有病人身上推广。

北京大学肿瘤医院的张晓东则表示，“癌症是基因病，在全身各个器官、系统都可能发生，不同的癌种之间有很大的异质性…不可能有一种“神药”横空出世，适合所有癌种，适合所有患者。”

芬苯达唑的抗癌研究，到现在也停留在早期动物实验阶段，距离审批上市必须的三期临床试验还十分遥远。

不过患者们大多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毕竟在晚期癌症面前，续命是唯一考虑。“都到了癌症四期…你还在谈副作用、或者安全性？其实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

好在这些套餐目前也只需要一个月500多元的花销，比起某些靶向药进了医保一盒动辄上万的天文数字来说，只要吃不出大毛病，还是会有不少人一直吃下去。

刘女士至今仍然不时回想起，父亲90年代带着自己来佛山定居的情况。

为了自己和弟弟能考上大学，父亲20年来一直在满是灰尘的模具车间苦干，做女儿的只满足于信用卡准时多出来的转账，享受着快乐富足的大学生活。

平常回到家里，父女两人却只有沉默。刘女士从不过问父亲在工厂里的工作，也不知道他在事业上有没有经历过什么困难。

刘女士的朋友圈永远是自己的吃喝玩乐，父亲则只会发一些“俗气”的短视频。两人加了微信，但没有多少聊天记录。

直到父亲58岁那年确诊了癌症，刘女士才手忙脚乱赶紧辞掉上海的工作赶回家中，寸步不离地守护连走路都没有力气的父亲。

曾经她和父亲之间是没有共同的话题，如今却是在快速恶化的病情之下，没有时间和力气说话。使用“狗药”疗法仅仅半个月，父亲病逝。

“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能重来，刘女士一定不会再让父亲在灰尘中干活，把肺搞坏，还要多陪父亲聊天。只是，她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王女士和孟先生属于幸运儿，一个母亲还能打麻将，一个父亲肺部的病灶好歹没有显著增长，成功度过了又一个生日。（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