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神弄鬼打一个生肖(牛鬼蛇神其实并不可怕)
据说,发明“牛鬼蛇神”这一词汇的,是晚唐诗人杜牧,他是以此来赞美李贺诗歌的魔幻与奇谲。本是褒义词,后来岁月沧桑,风云突变,“牛鬼蛇神”沦为一个坏词。
牛鬼蛇神
据说,发明“牛鬼蛇神”这一词汇的,是晚唐诗人杜牧,他是以此来赞美李贺诗歌的魔幻与奇谲。本是褒义词,后来岁月沧桑,风云突变,“牛鬼蛇神”沦为一个坏词。
“牛鬼”与“蛇神”本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也不知杜牧是如何突发奇想,把两者撺掇在一起的。有趣的是,杜牧大赞李贺时,还用了“鲸呿鳌掷”一词,而这个词虽然后来也贵为成语,但用得就极其少了。“鲸呿鳌掷”就是鲸吞鳌跳——鳌指大海龟。
“牛鬼”最初是印度佛教的一种鬼,佛典《楞严经》说得很具体,把恶人死后遭到报应,下地狱所遇见的鬼,称之为“牛头狱卒”与“马头罗刹”。很明显,《楞严经》只是把“牛”与“马”并列为鬼,而未将牛与蛇“纠缠”在一起。
《楞严经》作为佛教历史上极为重要的经典,直到唐初武则天时期才传入中土。原来,它长期作为印度本土知识产权重点保护的对象,而严禁向外输出,其能完整地流入中国,还必须归功于印度的一位高僧。他真可被誉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为了向中国“走私”这部经典,他居然将自己的手臂肌肤切开,再把写着经典的白布塞在里面,才得以逃过边境缉私官兵的搜查。
但是,不管杜牧是何时知道“牛鬼”这个概念,反正佛教里的牛与蛇无涉,乃杜牧的创新。只是在古印度,不是所有的宗教都把牛当成“鬼”,譬如印度教,牛不是鬼,倒是神。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湿婆,其坐骑就是一头白色公牛。必须强调的是,湿婆是男人,不是“婆”。而今天的印度,印度教是主流信仰,牛更是牛气冲天,即便跑到高速公路上,也没有人敢做马路杀手。如果当年印度教能脱颖而出,盛行于中土,那么“牛鬼”便很难成立了,而“牛鬼蛇神”恐怕也不会被杜牧造出来。
印度有牛鬼,日本则有牛妖。十八世纪,江户时代的御用画师佐野丰房,便根据民间传说,在其《画图百鬼夜行》中,绘出了一个横行于奈良县深山老林的牛妖。这个怪物,长着牛头,身子却是螃蟹或蜘蛛,比《西游记》里的牛魔王或蜘蛛精,都厉害,令日本某位类似于孙悟空的除妖大师苦不堪言,其“鬼怪”的效果,比《楞严经》中“牛头狱卒”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严格来说,日本的“牛”是妖怪,而佛教的牛是鬼,至于杜牧所谓的“牛鬼”,到底强调的是鬼,还是妖,是个见仁见智的大问题。毕竟,有的人怕鬼,有的人则对妖更敏感一些。不同的人,可以从“牛鬼蛇神”这个魔幻与人文相交织的词上,获得不同的美妙感受。
日本的民间传说中的这个牛头怪,还真与佛教的牛头狱卒较为合拍。而中国最古老的地理学著作《山海经》里,有一种神,其状如牛,“八足、二首、马尾”。这种神,如麋鹿一样,乃四不像,但它整体上是一只牛,乃中国西部“槐江山”附近的“天神”。此外,《山海经》上亦有“人面牛身”的神。反正,只要牛的存在状态奇异一些,那么它们几乎都是“神”,但与佛教的牛鬼,以及日本的“牛怪”,完全不同。
不知杜牧细读过《山海经》没有,反正他的“牛鬼”,比《山海经》的“牛神”,似乎更具语言的冲击力。
“蛇神”早期亦为佛教词汇,乃“天龙八部”这八种神怪中的一种,名曰“摩侯罗伽”,其实就是大蟒蛇,它出现在《华严经》等多部佛典中。这条蛇的尊容,有时候是蛇身人面,有时又直接是人,身上缠着巨蛇。佛教中蛇的这种存在状态,倒是与《山海经》上的差不多。《山海经》中的蛇神,要么同样的蛇身人面,要么耳朵上挂着蛇,手上拿着蛇,嘴里衔着蛇,身上吊着蛇。就连那位疯狂追逐太阳的夸父,也双耳挂搭着两条蛇,双手握着两条蛇。他最后渴死了,但不知他身上所载的四条蛇,是否健在?
“蛇神”是悠久的,快成“非物质文化遗产”了,但早期,它与“牛鬼”不搭,无“牛鬼”加“蛇神”之妙用。至少,佛经与《山海经》上没有如此混搭过。
东晋干宝的《搜神记》,也没将牛鬼与蛇神放在一起说事,甚至连“牛鬼”与“蛇神”这两个概念都付诸阙如。东晋的时候,牛非鬼,只是牛;蛇亦非神,而是妖,并且是害人的蛇妖。杜牧应该无法从中国第一部志怪小说《搜神记》上,“搜”到什么心得。
或许,杜牧所谓的牛鬼蛇神可以分解为牛、鬼、蛇、神这四类“物种”。如此一来,就无须追查“牛鬼”与“蛇神”是如何相提并论的了。而且,后人也根本不管它是几个物种,反倒活学活用,弄出一个新成语——“龙鬼蛇神”。原来,元末道士张伯雨,在夸赞其友人、大文豪杨维桢的乐府诗时,用了“龙鬼蛇神”一词,意思与杜牧一样。只不过,牛变为龙。一不小心,龙居然也可以是鬼。妙哉。
在佛教的“天龙八部”里,龙与蛇是两种神,还可以并提。中国的生肖体系也将蛇当成小龙,龙与蛇更可并行不悖。而且,“天龙八部”中的八大神怪,皆与牛无关,但龙、鬼、蛇、神,却是其中的四个物种。所以,相对于牛鬼蛇神来说,“龙鬼蛇神”一词,更可单列为四种“动物”。可惜,不管龙鬼蛇神包含的是两种“动物”,还是四种,反正它远不及其老祖宗牛鬼蛇神用得多,到今天几乎成为一个词汇化石。
杜牧之后,过了八百多年,到了明末清初,金圣叹高调评点他所认定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时,有两次出现“牛鬼蛇神”。首先是第二回,史进闯了祸,从老家华阴县来到渭州,他突发奇想,以为自己的师傅王进也许就在此地,于是便去寻找。就此,金圣叹为原著作者施耐庵点赞,写道:出笔有牛鬼蛇神之笔法,令人猜测不出。
还有一次在五十九回,梁山智囊公孙胜道士,用法术收复了几个山寨王。金圣叹见此玄幻的细节,大赞施耐庵的文笔,又忍不住说道:真乃脱尽牛鬼蛇神,别成幽溪小洞。
可见,金圣叹的时代,即便牛鬼蛇神有了某些意义上的变化,甚至变成了多义词,但其赞美文笔诡谲的用法,依旧还是很稳定,始终是文艺评论的绝佳用词。但是,金圣叹之后,又过了一百多年,到了曹雪芹与高鹗所生活的清代中期,“牛鬼蛇神”的含义便发生了骤变,或曰有了多重意义。
《红楼梦》第八十二回,贾宝玉跟林黛玉在一起,大骂家学里的老师,抨击其只是拿八股文章“诓功名混饭吃”罢了。紧接着,贾宝玉把他的打击面进一步扩大,说更有一种可恶的士大夫,肚子里本没什么墨水,还弄得“牛鬼蛇神”,自以为了不起。
这第八十二回的红楼,把牛鬼蛇神的意思,引向了“装神弄鬼”、“装腔作势”与“装模作样”。高鹗之后,满族小说家文康的《儿女英雄传》,高调问世,欲与《红楼梦》一争高下。其最后一章,主人公安骥的父亲,以自己当年的切身体会,提醒马上要外放山东做官的儿子,选择幕僚一定要谨慎,并强调,“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无般不有”。到此,这里的牛鬼蛇神相对于《红楼梦》,更趋贬义,几乎就是坏蛋了。
又过了几十年,到了晚清刘鹗的《老残游记续集》第二回中,一位年轻的尼姑对老残说道:“近来风气可大不然了,倒是做买卖的生意人还顾点体面,若官幕两途,牛鬼蛇神,无所不有,比那下等还要粗暴些。”原来,这个尼姑的一位师妹被当地县太爷的公子看上了,恶霸公子便联合两位县衙的师爷,以封掉尼姑庵为要挟,强迫其师妹成好事。
《老残游记续集》里的牛鬼蛇神,与《女儿英雄传》的用法一样,连语气也差不多,皆在后面加上了一个“无所不有”,主要针对的人都是幕僚师爷。在中国古代的行政治理结构下,师爷本不是正经吃皇粮的官员,但他们与小吏等不入流的 “聘用”人员一道,起到上情下达、下情上报、联络沟通的作用。一般,师爷与小吏相对于朝廷命官来说,更了解地方民情,一旦他们欺上瞒下,作恶乡里,那么危害就特别大。好在,即便这两处的“牛鬼蛇神”,有强烈的贬义色彩,也还没有登峰造极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地步。
“牛鬼蛇神”从晚唐杜牧的笔下,经过一千多年的长途跋涉,到了晚清,才属性大变,由文艺批评的褒义词,进化为一个骂人的话,也由形容词,蜕变为介于形容词与名词之间的一个修辞手法。
如果觉得从晚清的刘鹗,一下子跳跃到“横扫”的时代,有些突兀,那么这两者中间还必须提到一个大人物,即蒋光慈。1925年,被誉为革命文学开山鼻祖的蒋光慈,在上海出版了诗集《新梦》,其中有一篇名为《莫斯科吟》,写道:“十月革命,如大炮一样,轰隆一声,吓倒了野狼饿虎,惊慌了牛鬼蛇神。”
蒋先生早先在苏联留过学,与革命领袖列宁有过交往,他写的是政治诗,非常明确地把牛鬼蛇神与“野狼恶虎”归于同一类人了。有趣的是,牛鬼蛇神作为一个文艺评论的形容词时,其赞美的第一个人李贺,英年早逝,只活了二十八岁。而蒋光慈,享年仅三十有一,亦是天妒英才。看来牛鬼蛇神是不好惹的,一不小心,便有性命之虞。
更有意思的是,如果今天有人想要恢复“牛鬼蛇神”的原始含义,那么闻之者,也要下意识地掂量一番你的用意是否纯粹。确实,这个词的贬义用法,留给当下还活着的几代人之印记,已深入骨髓。于是最近这四十多年,我们几乎不用它了。诡谲、魔幻、癫狂、奇异、诡诞等,甚至“奇葩”,我们都在用,但牛鬼蛇神,我们就似乎很自觉地屏蔽掉了,仿佛它真的被盖棺论定,坏得很,致使人们无法在任何意义上张口说它。真是辜负了杜牧灵光乍现的一次创新。
如果当初杜牧在写赞美李贺的诗歌时,没有用这个词,而是只用了与它并列的另一个词“鲸呿鳌掷”,那么不知,“鲸”与“鳌”是否也会变成十分坏的动物。
可能性应该不大。相对于“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一开始便歧义丛生,叫后人特别容易受到“牛鬼”与“蛇神”的诱惑,而将其“联合体”打入“另类”。
尤其是牛的“后面”还跟着一个鬼,那就更叫这个词从杜牧开始就充满了变数。毕竟,鬼的概念更本土化,在佛教抵达中土之前,它便是中国人认识另一个世界的重要途径。但遗憾的是,它一开始就是丑陋的,更以一种攻击性比较强的方式存在。即便后来有些女鬼,譬如蒲松龄笔下几乎“永垂不朽”的聂小倩,很是媚人,但终归要与其他所有的鬼一样,免不了叫大家心惊肉跳一番。
鬼有时也可以表示某种褒义,譬如鬼才、红小鬼等。杜牧评价李贺的诗歌有牛鬼蛇神的妙处,其实就是说李贺是个鬼才。但是,与鬼相关的很多成语,都不太好,也就概率极大地造成了日后牛鬼蛇神的“悲剧”。
本来,元代那位道士张伯雨就已经改杜牧的“牛鬼蛇神”为“龙鬼蛇神”了。虽然还有鬼,但龙是中国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神兽,“龙鬼”比起“牛鬼”来说,就不那么“鬼”了。可惜,后人不太买元代道士的账,很少用这个“龙鬼”,依然固执地要向杜牧致敬,不断用“牛鬼蛇神”来吐槽。
汉语词汇真的有一种极为神奇的魅力,至少让我一想起杜牧、金圣叹、曹雪芹、刘鹗、蒋光慈诸前辈,就会感到“牛鬼蛇神”还在身旁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