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被爱冲昏头与俘获芳心
对一个人说:我爱你,就是对他说:你不会死。
——马塞尔
有一些人,如果他们从未听说过爱,他们永远也不会爱。
——拉罗什福科
我告诉一个女人我爱她……我只是简单地承诺,我们将在生活中共同赋予这个词意义,不是吗?我们将重新创造,这是一项大工程。爱要的不就是我们赋予它的意义吗?如果我们的目的是赋予它意义,那么我们就要一切为了它,而不是为我们自己,因为爱是主宰。
——巴汉,《语言研究》
我们都很熟悉莫里哀作品中那位资产阶级绅士自我启蒙修辞艺术的那段长篇独白,这是浮华派(Précieuscs)的特长。他有滋有味地翻来覆去地说:“侯爵夫人,您美丽的眼睛让我爱得如痴如醉。”即便是反过来说,这句话仍具意味。献殷勤,这种贵族的习气,给那个时代烙下了三个严重的缺点:晦涩、虚假和荒谬。以卢梭为首的哲学家们,对这种现象给予了毫不留情的批判,坚决地将其置于真实的对立面。不过人们忽略了这样的设想:这种表达方式,虽然形式夸张,但有时也不失真诚。
一切爱的语言都是借来的,这里的“借”有两层含义:受到约束;先于我们存在。用已经被重复了千万次的句子,来表达情有独钟,情并不假,只是乘了公车去私人目的地。爱首先是一个谣言,是倾诉于耳边的甜蜜誓言:在它真正被付诸于生活行动之前,我们崇拜它,我们在懵懂中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场戏。爱并非一种自发的情感,社会和家庭把它当作准则一样灌输给我们。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就掌握了一批温柔的词,可以将其无区别地应用于我们的亲人,家里的宠物和小孩。这些可笑而感人的表达方式,先于我们存在,混合了温柔和习惯:我的心肝,我的天使,我亲爱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所有人,谁也不是。更别提我们通常是以相似的方式喜欢不同的人,与每个人玩相同的游戏。“我爱你”:最亲密的情感受困于最无表情的表达,第一次表白,形同于在复述一句古老的连祷文。必须创造出唯一的语言,它只在当下开口时盛开,随后便凋谢。我与我爱的人一起创造的道路,始于千百万前人已踩岀的路。
(1)不可能的巧合
“我爱你”,像一句祷告,一份协约,一段掌控,一种债务。这句燃烧双唇的表达,首先是在承认自己的迷失。我一边庆祝另一个人带给我的痴迷,一边抗议着这种情绪引发的无序。一个陌生人,仅仅是他的出现,就将我的生活劈成两半。我想要回归自我,同时又不失去他。爱的遭遇,就是平静生活中突起的高杆;它痛苦又快乐,猛烈又归真,灼伤又芬芳。如何驯服那个令我沉迷的人,那个高高在上击中我心的人?通过一句表白,既是恳求,也是询问。
在“我爱你”的沉醉中隐藏着强迫对方作出回答的目的。在我表白自己的无助的同时,我问了一个问题:你呢,你爱我吗?如果奇迹出现,对方也爱我,那么我便重拾安宁,进入相爱的快乐世界。“我爱你”是一个同步器:它将爱人双方的时间调齐,让他们进入同一个时区。它让你和我成为同时代人。它是踏入对方领地必须出示的护照,是进入对方宇宙的准可证。然而秘密拒绝失去童真:一切都说了,但什么也没有做。一旦这个致命的句子被说出口,情人双方就要据此重新校准生活的步伐,并忠于誓言。说出口的话很难再收回,从此要同船而渡。“我爱你”不能容忍副词:不是“有点”也不是“非常”,它是绝对的,它决定,它支配。
“我永远爱你”,这句话是说话人当时的承诺。“永远”是普通时间里的另一个时间。我表示将永远爱你,虽然我并不能控制自己情感的变化。我生命中的男人,我生命中的女人:只不过是一生中多个宿命中的一个。誓言类似于信念和赌注,跃过怀疑和恐惧,它假设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保证不变心。但是,驱除了不稳定因素之后,誓言将情人双方同时置于不安全境地,将他们变成彼此潜在的杀手。表白之后,我便陷于暴君的刀口之下,既荒诞又神迷,曾经被你从深渊中救出,转瞬就能重新掉入。我进入了一个高危境地,灾难随时可能降临。对方是不是不再理我了?我想我已迷失。我还能保持镇定吗? 他把我冷冻起来,不置一词。意大利作家卢卡讲述:当他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有一次病了,高烧发抖,女朋友来看他,慢慢给他温暖,以一种极其美妙的方式与他做爱,他觉得自己到了天堂。温存过后,女孩安静地宣布和他分手。原来那不是天堂,是永别。
语法表象具有欺骗性:面对我爱的人,我就像佃户面对地主。对方处于高高在上的地位,无法撼动。互为奴役的契约无法生效,面对对方,我仍感到咫尺千里。想把对方拴在家里,关进爱的金色监狱。结果是自己做了阶下囚,对方成了狱卒。自从我想要占有他(她),我已不再是我。需要一遍又一遍,不断地重复誓言。这种重复,既能驱避危机,又能修复创伤。可惜和睦的日子不长,最温柔的誓言几天后也会凋谢,必须重复再重复,直到令人作呕。
男人/女人:传统角色的变化
女人轻佻、温柔、情绪化、水性杨花、包容、淫荡;男人懦弱、自私、好色、粗鲁、喜新厌旧。男人已经不存在,他们都辞职了,他们都是不负责的人。两性强加于对方的陈腐观念从未如此之泛滥,相互指责对方失职。虽然没有完全颠覆,但却背叛了传统观念定义的角色。女人指责男人变成了她们想要他们变成的样子,男人指责女人本分之外的额外付出。从前,一方持家,以感情为重,另一方主外,为事业拼搏;前者显露天性,后者体现文化。两性双方如今都打算涉足对方的主业:母亲工作、领导、学习,父亲照顾孩子,承担一部分家务。男人在家比女人做得更好吗?人们批评他们缺乏权威,花里胡哨。女人在外面工作得出色吗?人们批评她们忽视了子女。
这就是自由带来的厄运:斗争轰轰烈烈,但胜利令人失望,将人孤立,让我们面对如山的责任。女性获得的自立,并没有抹除她们的传统责任,而是让她们超负荷工作。女性在男人那里失去的优势,并没有让她们摆脱从前的职责。大家都处于一种不确定的境地,人人都必须在过去的模式上编织出新的模式。男女之间无法再相互理解,一直没有达到他们想要的状态。在这种迷茫中,一些女人怀念起曾令她们厌恶的传统大男子主义。于是男人们惊异于女人们的这种既开放又传统的思想。正是自由和解放将我们变成令人困惑的个体,游移于多个角色之间,受到束缚,无法塑造自由之身,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那些越格的人,那些没有稳定工作的人,让我害怕。寻找 “真男人"和“真女人",就是寻找带来安全感的典型,就是控制眩晕。女性并不否认母亲、女才子、缪斯或是妓女这些角色,男性也并不否认领导、老板和一家之主这些角色。大家都怀念那种一清二白:告诉我你是谁,这样我才知道我是谁。两性都想回到从前的时代,男女角色一分两边,简单清楚。人们想要结束这种不确定的状态,将对方圈进一个定义中。生活在这个混沌的时代,人们觉得难受。这种身份危机,同时蔓延在两性双方之中。
外形不再决定一切,即便它仍占优势。男人永远不可能生育或体会女人的快感,女人也永远不能了解勃起的快乐。如果每一种性别都能重新创造对方,那么就不会有困惑,不会有批评,但依然会动摇。虽然我们不知道它们确切的意义,但那些概念一直存在着。那些关于每个性别的笼统描述,并不十分恰当,也缺乏真实性。所有用来形容女性的词语,比如温柔、可爱,都可以用在男性身上。法则在这里只是例外情况的总和。一些优点和缺点在两性之中平均分布,就像一种共同资产。毋庸置疑,男女体会爱的方式不同:这说明不论是谁,男人还是女人,至少有两种方式去爱。女人不必否认女性身份,男人也不必否认男性身份,至少在民主国家,人们可以自由地塑造自己。当然,即便在当今社会,做男人还是比做女人容易。为什么要想尽办法重建一个有归属感的家园,来填实这种焦虑呢?
以个体权力至上为名,后性时代的乌托邦,在外科医学和化学的推助下,想要模糊自然的分界。即便是隐藏在哲学的晦涩语言中,也不难识破那是一种出于宗教的、对于身体和性的古老蔑视,是贯穿基督教的天使梦:“复活之后,男人不再需要女人,女人也不再需要丈夫;他们将像天使一样生活在天上。"(《马太福音》第十二章第三十节)。人类一分为二是好的:这种两分可以给人类带来意想不到的丰富性。更重要的是,每个人既能肯定又能驳斥自己固有的性别,同时抽离表象,另辟蹊径。男人和女人不总是说同样的语言。关键在于他们越过误会和曲解,继续对话,而不是求助于一种干瘪的世界语。至少需要两种性别。让每个人去梦想成为对方。来生,我愿意投胎做女人。
(2)重新创造自己
谜一样难解的训示:你要像爱自己一样爱邻人。正常的逻辑是爱自己胜过爱别人,或者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根据这表面看来荒谬的逻辑,我们只能这样做:毫无保留地爱自己,从而惠及他人!然而这并非接续,而是同时。我爱我自己,因为别人爱我,告诉我我是谁。我需要他们善意的目光和专注的倾听。他们肯定了我,他们的意见有着生发的力量。
爱自己,就是承认一种分裂。亚里士多德将有用的自私和无用的自私区分开。一个根本的发现:想要自爱,必须有分歧。“马不会和自己有分歧,所以它不会成为自己的朋友。”只有人能够成为自己的敌人,并最终想要自我毁灭。每个人都 需要别人的存在,来与自己保持距离。基督教也捍卫这种双重自我的概念:世俗的和神性的,浅薄的和深刻的,错的和对的。在我和我自己之间,介入上帝的巨大身影,要想将其迎接入怀,必须远离瞬息即逝的一切:生气勃勃的死和死气沉沉的生,圣方济各·沙雷如是说。帕斯卡认为,如果我是可憎的,那是因为它是一道厚厚的障碍,将我们与自身中高大的自己隔开。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就是爱自身中永恒的那一部分,那是我们一起分享的部分,标志着可能来临的共同救赎。最后,卢梭将好的自爱——唯一真实的保证——与被社会宠坏的自恋分开。
这些传统给我们怎样的启示?必须先自重,然后才能自忘,留出一个位置给他人。重要的是,年轻的时候就完成自我认知,之后便不必再想。尼采说:“成为你自己。”但同时也要跳出自己,变得更好。启蒙主义者指望人类可以变得更完美:我们并没有开 发出自身的全部,在我们身上,还有潜在的智慧、善良和勇气等待被发掘。因此,一个人至少出生两次;塑造自我,从固我锻生出解脱的我,从旧人变成新人。精神分析学的用处,在于它让每个人走出自身神经官能式的悲剧,接受本来的自己。与自己休战:一个具有误导性的表达,并不是说要结束一场激烈的大战,而是要结束一种争斗,这种争斗将我们抑制,让我们不断地重蹈覆辙。弗洛伊德说:不论是谁,不够自恋就缺乏力量,就不能够得到别人的信任。所以,有一种好的自恋,它能让我们成为自己的朋友,同时也能成为别人的朋友;还有一种自恋,则暴露了我们对自身价值的深刻怀疑。然而这两种自恋的界限微妙难识。
引用西蒙娜·韦伊的话:像爱自己一样爱一个陌生人,反过来意味着像爱一个陌生人一样爱自己。完美的平衡,可惜并不确切:像爱他人一样爱自己,就是用过于温柔的目光看着这个自己扮演的陌生人,这样一来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为了更好地排除障碍,靠近远处的那个我,必须远离自己。即使是日夜自我唾弃的人,也不过是摆脱不了自己的奴隶。虚荣,有一千张面孔,而自我鞭笞则是其中最精心策划的面孔之一。可悲的是只为了自己存在,注定要到处捕捉自己的反射光(广播和电视的成功:创造出一个“假他”,没有说话人的对话,没有目光的相视)。
爱,让事物变得生动,让我们重新走入世界的深层,发现那些之前被忽视的东西,更丰富,更厚重。爱,将我们从存在的罪恶中赎身:当爱情碰壁时,生活便失去了意义。一个人,我觉得自己空空的,又满满的:如果我只是我,那么我就多余了。在分手的可怕时刻,那个被收起的我,好像一捆无用的烦忧,飞镖一样奔回。于是,生活又变得死气沉沉:起床,洗漱,吃饭,忍受疯癫的内心独白,打发时间,像受伤的灵魂一样游荡。这种空虚是一种多余。“强烈的,无法平息的爱情,都源于一种想象,想象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到了最私密的自己,那个自己窥视着我。”(罗伯特·穆齐尔)然而这个秘密的我,完全由对方创造出,一切取决于我被爱冲昏的程度:被爱,意味着在有生之年得救,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爱有一种生发的力量,它能让潜伏的东西绽放;它将我们从重复的自我中解放,那个贫瘠的自我是我们内心最基本的部分。爱,将我们变成另一个人,因为轻盈而快乐,所以更强大,更有担当。
两种羞耻心
一种羞耻心是自然的,藏在目光之后;当我们无法理解对方的沉醉时,另一种羞耻心在色情的激烈处显现。了解一个身体,就像学习一门外语:有些人是天生的语言天才,另一些人则永远磕磕巴巴。然而,爱人的身体是晦暗不明的大陆:它呈现给我们的方式,深刻反映了它想隐藏的东西。即使在迷乱深处,我也能感到它的不可侵犯性。淫荡之中,依然有所保留。猥亵,不是表现出来的东西,而是我们永远也无法见识、无法拥有的部分。那是下流与缺失的结合。
裸体,首先是脆弱,然后才是慌张。脱光,就是让自己暴露于拳脚与嘲讽之下,变得不堪一击。仅仅是脱掉衣服,并不足以勾起色欲,还需要一种天赋,一种并非人人都能驾驭的艺术。最简单的工具最复杂。一些脱衣舞表演比盔甲更懂得隐藏。裸体是一种创造。它在相互的爱抚里慢慢生长,身体在指尖绽放,如同一种日本的纸,入水成花。对方向我们最私密处的致敬,将其高贵化。他那温柔的野蛮,让我的身体释放出光芒。我又重生为我,一切平凡的都变得美好而炽热。
羞耻心:不是爱之前的退缩,而是过程结束时的痉挛,它宣告最后的分开。在快感的顶峰,相遇并没有发生。“躲藏者不愿意现身,夜未消散。”(伊曼纽尔·列维纳斯)融合失败。当你自己已经沉醉和燃烧,还有什么比爱人脸上辉映的快乐更让人感动?在这些痉挛的表情中,我们触及了天堂。就像那些神秘主义者,在闪电的瞬间瞥见神的面庞,惊愕不已。紧抱所复活的,是爱人的贞节。这里的贞节,指的不是引发邪心的小女孩的处女膜,而是在爱抚中重生的一种品格,无限重生。我刚刚将手放在这个人身上,厌烦了我的贪婪,她已远不可及。相拥,重生。我待在对方的边缘,永远的陌生人,就像摩西止步于乐土的门槛。
(3)泛滥的表白
有这么一些人,他们从小时候起,就从未怀疑自己是受到宠爱的那一个,是被期待的那一个。这种确定让他们释放出光芒,确保他们将成为别人的意中人。当然,生活常常惩罚这些被宠坏了的孩子,惩罚是残酷的,因为他们相信自己不可战胜。我们当中很少有人能真正地享有这种一直被宠爱的保证。爱,创造岀一种新的“我思论”:你爱我,则我在(克雷蒙·侯赛),我爱你,则我们在。然而那种源自对方的爱的存在,只是一种可能的存在。“我爱你”这种表达,可以成为日常联络感情的万金油,就像在那些好莱坞电影里一样,甜言蜜语在父母、孩子和伴侣间泛滥。戏剧的主人公不再有名字,他们都叫做“我的爱人、亲爱的”,哪怕在互相痛骂时。有感情冲动时说出的“我爱你”,它随着痛快的痉挛结束而失效;有匿名的“我爱你”,它不针对任何一个人;有咄咄逼人的“我爱你”,它好像扔出的一捆脏衣服;有安慰剂式的“我爱你”,它既可以安慰听者,也不会伤害说者;有恳求版的“我爱你”,它呼唤一种全权负责;有自恋式的“我爱你”,它表达的是:通过你们,我爱我自己。这是歌星说给观众的话,是大众偶像崇拜的高潮!还有长久沉默之后爆发的燃情宣誓,让听者既欢喜又害怕。伤人的,不是陌生人的冷漠,而是亲近者的冷淡,或是他们时有时无的热情。我们以为将他们拥在心上,然而我们只是拥抱了一个空白。人们不相信紧紧相拥时给出的誓言,好像做爱妨碍了说爱。肉体尽兴时,舌头便脱缰,它什么都承诺。反过来也一样:被情冲昏了头脑的腼腆者,什么荒谬的告白都说得出口。
“我爱你”:完美的泛滥表白。它不是一定不可信,而是难辨真伪。那个炽热的秘密,沦落成重复不绝的老调。结果,从喜欢的人那里只得到一点基本的信息:他还爱你。这是唯一的讯息,而这也是决定生与死的讯息。所以说,所有的被爱者,都自然地具有致命性:是他,不是别人,没有人可以代替。即便他离开了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我还是认定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
(4)情人变仇人的故事
爱的告白,是一张急等收钱的空白支票:送出的大礼变成对方的欠债,送礼人要收回本钱。我爱你:你欠我的爱,当百倍奉还。爱,成了交易术语:债权人和债务人共同开了一个账户,持续互相投资。如果一方在检查收益单时,发现自己的钱被偷了,那么这种平衡随即被打破。爱,首先就是脱离社会,漠视一切,除了爱人之外不闻不问。然而这种奉献要求补偿,甚至是带有利息的补偿。我爱的人,必须每日向我证明:我将他捧上宝座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为他摒弃别的温柔乡是正确的。
18世纪初,英国的伦理学家有一个重大的发现:家庭中爱的发展形成,总是伴随着无数的争斗和越来越深的仇恨。一对情人,以前没精打采,离婚审判时都变成愤怒的斗士,短兵相见。这是关于人类本性,最令人困惑的教训之一。他们是如何从相爱走到互相憎恶?两种时间性在共同的生活中持续交叠:一面是共同经历的事件,幸福的或艰难的;一面是无情的缺憾,记入负债栏。关于美好岁月的鲜活记忆,关于冤苦点滴的悲伤回首。情人有时像放高利贷者,向对方赊借他们的心,又无情地要求对方为所有的错误买单。让对方付出代价:这句话必须字对字地诠释。作为补偿的钱,可以修复受骗者的自尊,做了太多的奉献,必须要求追回过期未付款。记录损失的匣子被彻底打开:我被骗了,我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给了你。在这个禁止将金钱和爱情挂钩的时代,赔款的要求重新被提出,因为金钱能够擦拭道德的伤口。大西洋彼岸,富豪们的婚前协约,至少可以让这些事更明白些:在婚前就确定离婚时富有者向伴侣支付的赔偿金额,这避免了将所有事都混为一团,避免了心的干扰。
爱,像斯芬克斯一样提问。在冷静的外表下,在微笑背后,它会追问到底。情人和追踪嫌疑犯的警察有着共同之处:他们需要明白的迹象,不相信任何人。他们能看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能听见最灵的耳朵也忽略的动静。一个沉默,一次犹豫,都让他们陷入困惑。他们把自己当成侦探和间谍:有人雇佣私家侦探跟踪自己的伴侣,有人侵入对方的电脑和手机,进行窃听。单纯的爱慕被看作是背叛的征兆,而光天化日的欺骗行为却被认作是忠诚的证据。有人只在爱抚中看到欺瞒,有人在被欺瞒中感到爱抚。怀疑和轻信都是一种无知。相爱的人,在阐释的恐慌中受折磨,将时间都浪费在破解这种熟悉而又生疏的语言上,这种语言叫做对方。
初相识时情人这样写:“我配不上你! ”日久互相感到失望的伴侣说:“你配不上我。”就像常说的那样:爱的宣示如同战争宣言. 从此开始了争斗。强烈的激情可以转变成深深的敌意。理想中贬低在生发,喜爱中诽谤在酝酿。我爱你,我要你,我恨你,我讨厌你。笼罩在那些老伴侣周围的,常常是恼怒成羞的气氛,因为他们实在受够了所谓的“举案齐眉”和“相濡以沫”。伴侣的生活于是变成了一场战争,惩罚对方和自己在一起。当年小情人的窃窃私语,孵育出愤怒的咆哮,伟大的爱情沦落为琐碎无休的气恼。
(5)躲闪的礼貌
有时候,情人们抗拒告白,将它弄得支离破碎,来降低危险。他们用玩笑和不提来回避告白中应有的清晰。坦白不如暗示,将致命的袒露交付以后,留出放弃的余地。选择模糊的爱,不把爱的沉醉变成爱的交易。然而,很少有人能够保持足够理智,管住自己的嘴,懂得躲闪的礼貌:大多数人总想知道感情到了哪一步,以平复内心的纠结。这种质问浓缩了爱的全本剧情:占有和抛弃,吐露和反感,迷乱和法则。几何般准确地拿捏:在坦白里乔装,在袒露中遮掩,在真实中说谎。“我爱你”不是结束,它拉开了新的一幕。虽然情人们背诵了第一段台词,但却不知如何继续。只有时间能证明那段开场词是否具有力量,还是仅仅是胆小者用来驯服对方的咒语。
有一种“我爱你”是纯洁的奉献,就像父母对孩子的爱:日复一日地给予,不求回报。“你是我永远不会厌倦的奇迹;你的存在,就是我收到的最好礼物。”这样的话,不是用誓言来制约听者,而是让被爱者从我这里解脱。奇妙的是,这种奉献并不会将奉献者剥夺得一无所有,而是让他比从前变得更富有。我们爱自己的孩子,即便有一天他们会与我们疏远;我们给予孩子无尽的关怀和温暖,为了有一天他们可以走向自立。我们为他们的欢乐而欢乐,他们的成功就是我们的成功,他们的伤心令我们心碎。他们不属于我们,不亏欠我们,时候来临就会离开我们。在渺小的人的脆弱中,爱有它的弱点和致命点:它就是这丝纤弱的生命的火星,只求燃烧。所以,爱是允许失去对方,即便这会给我们带来痛苦——还有什么比没有家人的家更令人悲伤。爱是将对方从我们的掌控中解放出来,是不让对方受困于不可能的职责:相爱。“被爱,是经过;爱,是持久。”(里尔克)
(注释从略,请参阅原著)
帕斯卡尔·布吕克内著,董子云,朱珣译
选自《爱的悖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