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新年图片(赠你江南春色)

原作者:半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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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南北朝时,一位诗人折下梅花,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朋友寄出一份浪漫的问候。关于寄出者陆凯与收信人范晔的身份,有不同的说法,但梅花,确凿无疑地成了“江南”的代名词。“梅破知春近”,这一缕幽香,为天涯外的“江南客”带来“江南信”。

狮子林梅花

梅是我国的原生植物,它起初以果实的形态在人们的生活中出现,数个新石器时代的遗址都有梅核出土,其中就包括苏州吴江的梅堰遗址。南宋杨万里曾说,“梅之名,著于说命之书、召南之诗……以实不以华也”,《尚书》中的《说命》一文写“若作和羹,尔惟盐梅”,以盐梅比喻人才,可见梅子是一种必需的调味品,《诗经》中的《召南·摽有梅》一诗则以梅子黄熟、纷纷坠落的情景来描绘时光的流逝。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梅花本身的审美意义,终于被发掘出来。宋代以后,梅花被人们争相吟咏,她有冰肌玉骨的皎皎仙姿,点作“人人欲看寿阳妆”;有暗香疏影的悠悠情思,托身“不论世外隐君子”;更有傲雪凌霜的铮铮铁骨,化为“二分明月故臣心”……

艺圃梅花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关于梅花的传说,在苏州的湖山园林中,代代流传。

花下且醉:白居易新栽的七株梅花

在苏州任刺史时,白居易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一个夜晚,他披着一件故衫走出大门,“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杭州旧酒痕”,绯红的官服本是荣耀的见证,陪他辗转江南,逐渐褪色暗淡。而杭州三年的烂漫,仍让他怀想不已,衣上“故香因洗嗅犹存”,或是熏香,或是梅香。

诗人回忆杭州的支点,有灵隐寺、钱塘江等古迹名胜,也有梅花,“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唐长庆二年(822年),白居易是带着些许失意来到江南的。因上书未被采纳,他主动申请调离京城,后上任杭州刺史。“闲闷”之中,“只有花下且来醉”,伍相庙边、孤山园里,先于百花盛开的灼灼春梅给予了他珍贵的熨帖。

南宋 马麟《层叠冰绡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823年,他在林中寒梅旁与诗客宴饮,赠予秀才薛景文的诗中,“红筵铺待舞人来”的欢欣,为冬日添上亮色。第二年,他仍与客人们带着酒杯,去西湖边寻去年的梅花,可惜薛景文已辞世。“年年只是人空老,处处何曾花不开”,春去秋来,梅花依旧,是怅然也是慰藉。

于是,825年,迁来苏州的白居易在庭院的池塘边栽下梅花,写下《新栽梅》一诗:“池边新种七株梅,欲到花时点检来。莫怕长洲桃李妒,今年好为使君开。”杭州赏梅,“点检”的是人,苏州种梅,“点检”的就是花了,从中似乎也能看出诗人心境的变化,人会走散,但花总是如约,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活里给人一种稳定的力量。

当时,越岭吴溪常见江梅,遗核野生,无须栽接,又称野梅。晚唐诗人皮日休寓居苏州时,偶然看到“茑拂萝捎一树梅”,写下《行次野梅》,他的“酒友”陆龟蒙和诗一首:“飞棹参差拂早梅”。随着梅花得到越来越多的喜爱,房前屋后才开始专门栽植梅花。白居易的《新栽梅》是苏州在庭院栽植梅花的最早文字记载,只是不知道次年就因病去职的白居易,有没有等到自己亲手种下的梅花盛开。

北人未识:宋代第一波赏梅热,被苏州带火

对今天的赏梅人来说,红梅亮丽,白梅淡雅,各有千秋。但宋代以前,野外生长的梅花多为白色,庭院栽植开始后,偶尔出现的一树红梅“清艳两绝”,让人惊喜不已。据北宋蔡绦的《西清诗话》,起初,红梅“独盛于姑苏”

江梅

北宋初年,王禹偁任长洲(今苏州)知县时专门作《红梅花赋》,说梅花为白色,就像乌鸦的羽毛是黑色一样正常,而红梅,是“祥瑞”或“怪异”,并表达出明显的偏好:“梅之白兮终碌碌,梅之红兮何扬扬”,可见红梅难得一见。苏州诗人方惟深吸戏言,是白梅误食了仙人的丹药,阴差阳错地获得了“春风吹酒上凝脂”的朱粉色,《红楼梦》中,曹雪芹又作了进一步的想象,说红梅是瑶池的碧桃偷下凡间的化身,绝非“寻常色”。

太平宰相晏殊出生于南方,又在北方做官,每年春节归乡之时正值残腊,红梅的朱颜展现出“江南别样春”,更多几分乡愁的意义。他将苏州的红梅品种移植到汴梁的居所中,常在花下宴饮,并拈来诗一联:“若更迟开二三月,北人应作杏花看”。由于起初北方人并不能认识红梅,出身于南方的官员竟生出一点小小的“地域优越感”,王安石也说:“北人未全识,浑作杏花看”。为此,石延年有一则识花攻略:“梅好唯伤白,今红是绝奇。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和桃花比,梅花并非花叶同生,和杏花比,梅花的枝条常常含绿。

宫粉

红梅的“小众”并未维持很长时间,有钱人家“贿赂”晏殊后花园的守门人,得到分枝,名园争相培植,红梅慢慢地在京城中传播开来。北宋苏州郡守王琪写诗道:“馆娃宫里旧精神,粉瘦琼寒露蕊新。园吏无端偷折去,凤城从此有双身”,概述了红梅从“馆娃宫”到“凤城”,即苏州到汴梁的“传播史”。

宋人爱梅,爱得近乎痴狂。南宋范成大退隐故乡苏州后,在石湖玉雪坡种了数百株梅花,又把范村三分之一的地方都拿来种梅花,“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他花之有无多少,皆不系重轻。”

苏州正是当时梅花艺植最为兴盛的地方,范成大集齐了江梅、红梅、绿萼梅、杏梅等10余个梅花品种,写出了世界上第一部梅花专著《梅谱》。“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奇怪为贵”,成为一条影响深远的赏梅法则,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偏爱虬曲的枝条与疏落的花朵,“压倒嫩条千万蕊,只消疏影两三枝”,最是孤绝。

石湖梅花

南宋绍熙二年的冬日里,词人姜夔载雪来到苏州,在范成大的石湖别墅中小住月余。这位落魄又清高的书生,将不落俗尘的梅花引为知己,竹外疏花、苔枝缀玉的景象,牵动着他的旧梦与幽思。他揉春为酒、剪雪作诗,写就了被形容为“自立新意,真为绝唱”的两支新曲《暗香》《疏影》:“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物我合一,实乃“春风词笔”。后来姜夔带着范成大赠予他的歌女小红离开,路过吴江的垂虹桥时,“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将梅花的清香带进了杳远的山水间。

邓尉探梅:“网红”打卡地的百年盛衰

赏梅打卡地的更迭总是很快,到了宋元之交,范村荒芜,《光福志》记载,取而代之的是名声渐长的光福梅花。毕竟,范村梅花只有一家打理,而光福山中半数以上的人们栽梅为业,“望衡千余家,种梅如种谷”,很快就颇具规模。

山民种梅,自然是将它作为一种经济作物,但结果之前,烂漫梅花亦吸引着人们的关注。明清时期,光福赏梅之风蔚然兴起,万历年间的苏州进士姚希孟说:“梅花之盛不得不推吴中,而必以光福诸山为最,若言其衍亘五六十里,窈无穷际。”

光福梅花

光福镇位于太湖之滨,因“光福寺”即今天的铜观音寺而得名,有着连绵的山峦,其中一座,一山两名:山之阴称“邓尉”,传说因东汉太尉邓禹曾隐居于此而得名;山之阳曰“玄墓”,因东晋青州刺史郁泰玄葬于此而得名,清代时避康熙皇帝玄烨讳而改叫“元墓”。这几个地名,在明清江南才子的笔记中高频出现,俨然是春日游赏不容错过的地方。清代诗人龚自珍说,天下赏梅胜地渐多,其梅花各处都有,但如《苏州府志》所说:“唯光福邓尉山间香雪万重,几三十里。”除了“曳若横练,凝如积素”的花海,另一特别之处在于山上可以俯瞰太湖,“左澄湖镜,右障岩屏,水天浩漾,苍翠互错”

风景佳处,总是不易到达。古城中的人们常常取道水路,“鼓棹去探梅”,将船停至光福北侧的虎山桥边,再换乘交通工具,清代民俗书《吴郡岁华纪丽》写道:“舆者、骑者、屣而步者、提壶担榼者,相属于路。”长路漫漫,挡不住游人如织。

为了这难得一见的风景,有人自小向往,有人牵念终生。清代常熟诗人孙原湘自幼听闻玄墓梅花的盛名,十七岁第一次来到光福,有一种“追星”多年终得一见的欢喜:“积想十年才满愿,关心百事总前缘。”吴彦芳则是对二十年前的探访念念不忘:“廿年前一登临遍,今老依稀兴未删。”

清 任熊《十万图册之万横香雪》 故宫博物院藏

十里梅花,香风不绝,是视觉与嗅觉的双重享受。清康熙年间,江苏巡抚宋荦赏梅后题“香雪海”三字镌于崖壁,后来得到乾隆皇帝的认可,从此这片赏梅胜地以“香雪海”之名深深烙印于苏州人的心上。

在清代学者程恩泽看来,“寻梅者以不得至香雪海为憾”,然而,当他在道光年间登上山顶眺望,只看到散落在桑树间的十来棵梅花。他以为是来得太早,梅花未开,便向附近的农人询问花期,得到的答案却是,“尽放矣”。原来,嘉庆之后,邓尉、玄墓的山民“以桑易梅”,梅林的面积大幅减少,难免让慕名而至的游人觉得失望,来过香雪海多次的孙原湘也说,“游人大都循故事,好山多半负虚名。”

香雪海望湖亭俯瞰

百年旧柯寥落,唯有山川不改,“倚栏依旧见渔洋”。幸运的是,如今香雪海的往日胜景得到重现,在山顶的望湖亭里,我们仍能远眺太湖之畔,花繁如海。

各擅胜场:园林梅花,不止是梅花

香雪海虽好,终究太远,近代苏州名士金松岑说,“探梅必于邓尉,往返必三日程”,为了让人们不必舟车劳顿就能欣赏梅花,1918年,金松岑亲自动手,发起“众筹”,在城北虎丘山中千人石西侧的空旷高地上建起一座两层小房子,周围遍植红梅、绿梅、白梅三百株,取名“冷香阁”,于次年落成。汪东说,“观梅胜处,孤山最清,邓尉最盛”,冷香阁“兼有之”,虽然不及,可作平替。

虎丘冷香阁梅花

早在1909年南社成立之秋,陈去病、柳亚子曾组织过一次虎丘雅集。15年后,南社成员黄宾虹、诸贞壮、蔡哲夫等人应金松岑之邀,再赴虎丘冷香阁参加探梅雅集,面对新知旧好,“天气奇寒,兴仍不减”。饮酒罢,袁培基、黄宾虹和邓春澍合作完成了一幅《冷香阁雅集图》,惜被寺僧盗卖,不知所踪。一周后,金松岑寄信给黄宾虹,请他“再赐墨妙”,但直到三十年后,金松岑才在藏家韩斗文手中看到这幅作品,海内旧交零落几尽,追思往事更如云烟。当年的与会者、诗人高吹万在半个甲子后又次韵和诗道:“吟成写向花深处,香气都从十指来”,穿越数十载的氤氲香风,激荡起心中的涟漪。

黄宾虹《冷香阁雅集图》

民国初年,留园亦每年举办梅花大会。又一村到小蓬莱一带本就有种有梅树,梅花会期间,园主盛康将梅花盆景陈列于厅堂之上,被誉为“吴中梅桩鼻祖”的胡焕章还主动发起、参与,将自己艺植的盆梅送至留园,供人欣赏品评。

《大公报》1937年刊载的文章《人人都道香雪海 苏州梅花树树开》列举了四个地点,说它们“各擅胜场,值得浏览”,除了光福的邓尉、虎丘的冷香阁、涵碧山庄(即留园),还有金门外的翕(xī)圃(即张园)。翕圃的主人姓张,运营着当时最有名的苏式蜜饯品牌“张祥丰”,园中的梅花正是为制作蜜饯而种。可惜的是,文章见报后不久,翕圃被日军侵占,遭到严重破坏。

在今天的苏州园林中,梅花是重要的景观树种,它是难得的报春花卉,更能营造高雅清幽的意境,“寻常一点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在名字的由来上,怡园的“南雪亭”取视觉感受,沧浪亭的“闻妙香室”取嗅觉感受,拙政园的“雪香云蔚亭”和“香雪海”类似,兼而有之。网师园的“竹外一枝轩”和怡园的“锄月轩”,是取意境与心情,前者出自苏轼“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有一种无意苦争春的清高,后者出自刘翰“惆怅后庭风味薄,自锄明月种梅花”,同样是遗世独立的孤傲。

怡园南雪亭前梅林

这些名字中都未出现“梅”字,像是有趣的谜语。而狮子林的“问梅阁”,看似直白,却是出自一则禅宗公案,以“梅子熟了”双关,讲述“即心是佛”的参禅之道。建园之初,狮子林中就有一棵名为“卧龙”的古梅,与“腾蛟”柏并为奇观,才有这“问梅阁”和“指柏轩”。1988年以来,狮子林每年举办迎春时令花展,2001年起,梅花成为花展上当仁不让的主角,为苏州人送上浓浓春意。

千百年来得到偏爱的梅花,留下她们存在过的印记。范成大《梅谱》专门写到“古梅”,苍藓鳞皴,苔须飘飘,清代的《花镜》说:“古梅多著名于吴下、吴兴、西湖、会稽、四明等处,每多百年老干。”如今有“楚晋隋唐宋”五大古梅之说,包括浙江台州国清寺的隋梅、杭州超山的唐梅和宋梅等。

在今天的苏州,记载在册的百岁梅花只有太仓南园的两株。古时梅花,今人不见,但绮窗花讯,年年如约。

参考文献:

1.(宋)范成大等著,程杰校注:《梅谱》,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

2.(清)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

3.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编著:《苏州市古树名木志》,文汇出版社,2019年

4.蔡曾煜、刘婷:《苏州花木考》,苏州大学出版社,2019年

5.潘文龙、周晨编:《梅事儿》,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

6.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15年

7.孙中旺:《苏州梅韵谈片》,《江苏地方志》2015年第2期

8.杨旭辉:《“结伴寻春邓尉山,梅花消息此山间”——长盛不衰的“香雪海”赏梅风气》,《古典文学知识》2015年第1期

9.程杰:《苏州邓尉“香雪海”研究——中国古代梅花名胜丛考之一》,《苏州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

10.张世琦:《留园梅花会》,苏州日报,2022年2月19日

11.黑逗:《赏梅极简史》,博物馆丨看展览,2022年2月8日

12.秦淮桑:《园林梦话 | 梅隐于山野,他隐于石湖》,苏州园林研究所,2022年1月26日

13.《冷香庭中觅,知交相见欢》,芸廷雅集,2019年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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