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日食会出现什么大灾(从萧望之到王莽)

01

乱我家者,太子也

汉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司隶校尉盖宽饶上书,指责他不行儒术(不用儒生),却重用宦官,严刑峻法。

是时,上方用刑法,信任中尚书宦官,宽饶奏封事曰:“方今圣道浸废,儒术不行,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

宣帝非常生气,不仅免去盖宽饶的官职,还把他交给司法部门查办。盖宽饶不愿受辱,在宫门北楼下拔刀自尽。

因为盖宽饶平素的官声极佳,于是“众莫不怜之”,这其中就包括太子刘奭。

某天,在一次家宴上,刘奭小心翼翼地就盖宽饶事件对宣帝建议道:您太迷信法律的作用,刑罚过重,我认为应改用儒家的宽仁治国。

“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汉宣帝听到这话,勃然大怒:我们的传统一直是霸道和王道并用,怎么可以象周代一样只靠道德教化呢?那群俗儒食古不化、迂阔不堪,不懂变通,只知道做表面文章,有名无实,根本不能委以大任。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所谓“霸道”,是指以刑名法律治国;而所谓“王道”,是被儒家极度推崇的夏商周三代的治国之道,尤指西周时期周公所创立的“德治”(孔子概括为“仁”)。

汉宣帝的治国理念是,以“法治”为主,道德教化为辅,所谓“外儒内法”。此时的太子刘奭(后来的汉元帝)则主张以“仁”为本,全面“以德治国”!

汉宣帝对儿子发火是有道理和依据的,西汉从建国到宣帝即位,国力在一个半世纪的时间里始终保持强盛不衰,关键因素就是一直坚持“霸王道杂之”的治国思路。

太子刘奭的思想倾向让宣帝对国家前途产生了深深的担忧,他隐隐地感觉到,大汉这驾马车要被这个儿子带偏。

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不幸的是,汉宣帝刘病已一语成谶!

汉宣帝刘病已


02

汉宣帝为什么讨厌“俗儒”

什么是“俗儒”?

按汉宣帝的解释,是“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

也就是只知读书、不懂做事,死守规矩、不懂变通,盲目崇古、迂腐僵化。

汉宣帝甚至认为,只要是儒生,都逃不脱“俗儒”的窠臼。因此,在他执政期间,宁可提拔倚重宦官,也不给儒生们机会。

这背后其实是由儒家思想的先天缺陷和儒生的角色特点决定的。

这个群体有三个主要特点。

  • 第一个:复古。

代表人物:贡禹。

元帝时期的著名经学家、官至御史大夫的贡禹就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复古主义者,他有两个著名的观点:

首先,不管什么事,都要参照古制才能知道对错(唯陛下深察古道……揆之往古);

其次,取消商业和货币。他认为,之所以天下奸邪难禁,都是钱惹的祸。古代就比较好,老百姓专心务农、以物易物。

又言古者不以金钱为币,专意于农,故一夫不耕,必有受其饥者。

是以奸邪不可禁,其原皆起于钱也。疾其末者绝其本,宜罢采珠玉金银铸钱之官,无复以为币。市井勿得贩卖,除其租铢之律,租税禄赐皆以布帛及谷,使百姓一归于农,复古道便。

这位贡禹肯定熟读老子,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是他的终极理想。

此人一辈子没干过任何正事,他的所有政绩都停留在理论上,而且全部大而空泛,可以总结为十二个字:选贤能、诛奸臣、罢倡乐、修节俭。

  • 第二个:空泛的理论、苍白的实践。

代表人物:匡衡。

匡衡,“凿壁偷光”的男主角。其实,除了这个励志故事外,宗师级别的经学水平才是让他名动当时的主要原因。

在宣、元二朝,匡衡的名气大到什么程度呢?举个栗子:他在平原县任职的时候,很多年青人为了追随他学习,甚至不惜辞官。

后进皆欲从衡平原,衡不宜在远方。

终于,汉宣帝也被惊动了,他特地派太子太傅萧望之、少府梁丘贺对匡衡进行考察。

结果堪称惊艳,“衡对《诗》诸大义,其对深美”。同样出自儒家的萧望之如获至宝,向汉宣帝“奏衡经学精习,说有师道,可观览”。

但是,汉宣帝却没受其影响,而是从他们的汇报中发现,匡衡此人就是一个书呆子,搞点学术还可以,从政还是免了吧。于是,匡衡继续在平原县城做他的基层教育官员,而且终宣帝一朝都未受重用。

事实证明汉宣帝的眼光很准甚至很毒,这一点我们后面再细说。

  • 第三个:主张“德治”。

代表人物:谷永。

所谓“德治”,也就是汉宣帝嘴里所谓的“周政”(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相传周文王时期,不用战争、也不用刑罚,只通过道德教化,不仅能让自己的子民都奉公守法,就连邻邦都给感动得稀里哗啦,主动跑到文王的封地宣誓效忠,并强烈要求被无偿兼并。

这套东西我们现在知道是完全不靠谱的,因为它根本不符合人性。但是,自秦汉以降,那群儒家的书呆子却趋之若鹜、奉若神明。

谷永,被郅支单于所杀的谷吉之子,也是因为“博学经书”被举茂才。之所以主张以德治国,是因为他认为,尧的时候,虽然天下很大,法律、政令也不健全,但却没有人发动叛乱,原因就在于尧品德高尚,注重以德化民,天下没有民怨。

而秦代恰好相反,陈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正是由于严刑峻法造成的。

他还引用经书上的话说:“要使百姓安居乐业,就需要施恩惠给鳏寡之人。”从来就没有君主品德高尚、官吏清廉贤良而天下反叛的。

尧遭洪水之灾,天下分绝为十二州,制远之道微而无乖畔之难者,德厚恩深,无怨于下也。秦居平土,一夫大呼而海内崩析者,刑罚深酷,吏行残贼也……经曰:“怀保小人,惠于鳏寡。”未有德厚吏良而民畔者也。

很明显,这是一代对儒家经典严重痴迷、盲目崇拜的人,一代只扎根故纸堆、不睁眼看世界的人!

匡衡“凿壁偷光”


03

“俗儒”孵化器:从儒学到经学

公元前195年,山东曲阜孔庙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汉太祖高皇帝刘邦。

刘邦此行的目的是祭孔——这有点让人大跌眼镜,因为他最讨厌的一类人就是儒生,骂人家“竖儒”、往人家帽子里洒尿就是他的杰作。

刘邦对儒家态度的改变与两个人有关:叔孙通和陆贾。

前者制定朝堂礼仪,让刘邦第一次感受到了作皇帝的乐趣;后者献《新语》十二篇,更提出了“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

这两个人让刘邦真正感受到了儒学在政治生活中的实用价值,并让他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在受尽了数百年的冷落和白眼后,儒学从此正式登堂入室。

汉惠帝三年,刘盈下令废除挟书律,为秦始皇“焚书坑儒”以来就被钳制的文化和思想打开了一道缝隙。

六年之后,也就是汉文帝二年,刘恒又下诏废除诽谤妖言之罪,开始兼容并包各种思潮。

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今法有诽谤、訞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

贾谊见用的时候,曾建议“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希望汉文帝能重视礼义教化。但汉文帝认为,国家当务之急在于发展经济,所以只是部分地采纳了他的意见,整体上仍实行道家无为的施政方针。

公元前140年,刘彻即位,是为汉武帝,儒学迎来了真正属于它的春天。

汉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刘彻采纳丞相卫绾的奏议,凡是学习申不害、商鞅、韩非、苏秦、张仪学说的人不得被推选做官,这意味着法家、纵横等诸家的思想被摒弃。

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

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春,刘彻“置《五经》博士”(即:《诗》《书》《礼》《易》《春秋》)。

次年,黄老之术的忠实拥趸窦太后去世,没有了束缚的汉武帝开始大张旗鼓地重用儒生。但是,由于黄老之术早已深入人心,混乱纷杂的社会思潮仅凭叔孙通制定的简要礼仪(刘邦要求越简单越好。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和已经被孔门弟子肢解地肢离破碎的儒家思想已经无法解决。此时汉武帝所急需的,是一套系统而完整的理论体系,来为国家政治服务,为自己的施政纲领保驾护航。

大儒董仲舒应时而出。

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五月,汉武帝就治国理政等三个问题下诏,征求大道之要。在众多的回答中,董仲舒的三个选项脱颖而出——这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问答,史称《天人三策》(《举贤良对策》)。

正是在《天人三策》中,董仲舒提出了“诸不再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所谓“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是读书人必备的六种才能,也是孔学的核心内容之一,董仲舒的目的就是用孔子思想一统天下。

汉武帝全盘接受了这一建议,将不治儒学的太常博士全部罢黜,并一次性将数百位儒生纳入朝中,这就是对中国数千年文化思想影响至深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不仅如此,在突出儒学首要地位的同时,董仲舒又将《公羊春秋》和阴阳五行学说相结合,并把法家、道家、阴阳家等思想揉入其中,创立了一套全新的思想体系:经学。儒学从此完成了华丽转身,并成为中国两千多年的官方统治哲学。

所谓经学,就其本质和后来起到的效果而言,其实可以被称作西汉时期的“八股”,因为从此之后,经学典籍成为官方选拔任用人才的基础性和唯一性读物,非学经无以仕,而不学精更无以致三公。

由此,经学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圭臬,并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的迂阔书生——俗儒!

董仲舒


04

“俗儒”催化器:低能学生刘奭和俗儒老师萧望之

从汉武帝和董仲舒开始,经学早已经大行其道,但是为什么历武、昭、宣三朝却没有产生所谓的“俗儒”呢?

在周星驰电影《大话西游》中,观音菩萨说,至尊宝之所以没有变成孙悟空,是因为没有遇见那个给他三颗痣的人。

同样,在那一时期,经学还没有遇到它生命中的那两个“贵人”:刘奭和萧望之。

公元前49年,汉宣帝刘病已驾崩,太子刘奭继位,是为汉元帝。自此,西汉王朝和中国历史迎来了它的重要拐点。

引子就是经学。

在武、昭、宣三朝,三位帝王虽然重视经学,却绝不相信经学。因为他们都知道,所谓经学,其作用仅限于用来愚弄万民、强化皇权进而统御天下,但这种学问却绝对教不出有用的人才。

而到了刘奭,经学这门政治学问却被他当成了“万能钥匙”和治世宝典,他认为,所有问题都将在这一重要思想的指导下迎刃而解。

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除了刘奭自己“柔仁好儒”外,最大的病根就是汉宣帝刘病已了。

因为在执政后期和驾崩之前,他选择了儒学大佬萧望之作为刘奭的老师和辅政大臣。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这一对儒家师生将联手合作,一改西汉强悍凌利的国家性格,把王朝带入一个柔仁好儒、血性全无的“新境界”。

先说萧望之。

结果证明,萧望之就是汉宣帝口中所说的“俗儒”,只会夸夸其谈和死守道德,政治水平和政务能力却极其低下。

首先,从后来刘奭的执政水平来看,萧望之作为帝师,自己不懂、也没有教给学生帝王权术等专业知识,而是只给他灌输经学,这造成了汉元帝和他的俗儒老师一样:道德水平很高,政务水平极差。

其次,作为一个死钻故纸堆、只会玩理论的儒生,萧望之虽然毫无政治头脑和政治手段,但却极其热衷于争权夺利,最后毫无悬念地被史高联合弘恭和石显给玩死了。

再说汉元帝刘奭。

平心而论,刘奭确实是个谦谦君子,尚俭、勤政、爱民,尤其符合儒家的道德标准。比如一上任就采取多项措施缩减宫内开支。

(初元元年)六月,以民疾疫,令大官损膳,减乐府员,省苑马,以振困乏。

(初元元年三月)诏罢黄门乘舆狗马,水衡禁囿、宜春下苑、少府佽飞外池、严篽池田假与贫民。

在任期内,体恤百姓一直贯穿始终,除了经常性地“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高年帛。行所过毋出租赋”外,还多次在诏书中体现出悲天悯人之意,比如永光二年:

夏六月,诏曰:“间者连年不收,四方咸困。元元之民,劳于耕耘,又亡成功,困于饥馑,亡以相救。朕为民父母,德不能覆,而有其刑,甚自伤焉。其赦天下。”

班固就夸赞说:“宽弘尽下,出于恭俭,号令温雅,有古之风烈”。

但是,好人不一定是好皇帝。

刘奭勤勉好学,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唯一缺乏的却是作为皇帝最应具备的政治才干和政务能力(像后世的南唐后主、大词人李煜)。

尤其在他“独尊经学”之后,西汉王朝全面进入了一个“集体务虚”的时代,特征就是不重能力重学历——经学不仅成为加官晋爵的“敲门砖”,更是进入三公之列的唯一通行证。

对比一下宣、元两朝的三公就可以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用人观。

汉宣帝一朝:魏相、张安世、邴吉、韩增、萧望之、许延寿、黄霸、杜延年、于定国、陈万年、史高。可以看出,里面除了两位外戚(许、史)和两位儒生(韩、萧)外,剩余的几位都是法学出身。

汉元帝一朝:萧望之、贡禹、薛广德、王接、韦玄成、郑弘、许嘉、匡衡、李延寿。到这里,已经无一不是儒家大佬和经学泰斗了。

从履历上来看,后面这群人全都具备“俗儒”的特点:食古不化,不懂权变,遇事只会从《诗》、《书》、《易》、《传》里面寻找“理论依据”,除了能显示学问高深外一无是处;长于理论短于实务,只会说不会做;短于政务却长于政斗,擅长窝里横。

而再往后说,成、哀、平三朝更是如此,如张禹、孔光、马宫等,一帮人不仅能力低下,而且还大多德行有亏,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像“凿壁偷光”的匡衡,不仅在朝堂上大肆打击政敌排斥异己,私底下还将国有土地据为己有,并纵容儿子杀人;张禹一辈子在持之一恒地做一件事,就是不做事;而著名的孔门后人孔光,更是给后世的“衍圣公”们开了个坏头,他先是迎合汉哀帝谋害王嘉,更是在王莽主政、篡位过程中充当了第一政治打手,为西汉王朝的覆灭立下“大功”。

而与之相反的是,在这些“名师大儒”和“学术泰斗”的映照下,那些没有学历、只靠真实本领打拼上来的实干型人才,即使做到三公位置,也得不到社会认可。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汉成帝时期的丞相薛宣,此人从基层小吏做起,凭借出色的政务能力,居然一直做到了丞相。

宣为人好威仪,进止雍容,甚可观也。性密静有思,思省吏职,求其便安。下至财用笔研,皆为设方略,利用而省费。吏民称之,郡中清静……代张禹为丞相,封高阳侯,食邑千户。

但是,正因为他不是研究经学起家,所以虽然位高权重,却仍然一直被人看不起,甚至连成帝都轻视他。

宣为相,府辞讼例不满万钱不为移书,后皆遵用薛侯故事。然官属讥其烦碎无大体,不称贤也。时天子好儒雅,宣经术又浅,上亦轻焉。

在自己的职位上做贼般地撑了五年后,薛宣被成帝随便打了个理由给罢了相。

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国政就掌握在这么一群人手里,最后的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汉元帝及其周边


05

萧望之之死背后的“儒法之争”

汉元帝初元二年(公元前47年),在史高和弘恭、石显的联合打压下,萧望之自杀。

一直以来,这都被认为是一次普通的权力之争,而实际上,他们的背后其实是西汉开国以来一次里程碑式的“儒法之争”。

在此之前,儒家虽然经历了一个由弱渐强的良性发展态势,但其整体实力仍然很弱。比如在汉宣帝时期,他所谓“霸王道杂之”的政策,法家其实是明显占据优势地位的,也就是“法主儒辅:宦官(弘恭和石显)是政务秘书,是参谋者;外戚(史高兄弟)是政治打手,是施政者。而儒生们(萧望之)呢,很遗憾,只负责“务虚”的部分,比如监察和谏言。

所以,在力量强弱分明的情况下,当时的“儒法”矛盾并不突出,较为显著的一次发生在汉宣帝元康二年(公元前64年)夏,当时西羌叛乱,刘病已派后将军赵充国前去征讨,这时,朝堂上发生了一次小小的辩论。

时任京兆尹的张敞预测道,现在正逢夏天,打仗将耽误农时,造成土地荒芜,那里很快就会发生大饥荒。因此他向元帝提议,可以征用犯人给边境八郡输送粮食以充抵罪过。这样,就可以在不增加国用支出的情况下,既解决民生,又可以给犯人以赎罪的机会。

对于这个提议,萧望之表示坚决反对,因为他认为这与圣人的要求严重相悖。他说,治民应该考虑道义而不是考虑利益,这种拿钱赎罪的方式看上去很美,实际上却是纵容犯罪。一旦全社会人心变坏,即使周公复生也干瞪眼。

张敞气得直骂萧望之是死捧书本的书呆子,说自己执法二十多年,还从未听说过因为赎罪而导致犯罪增多的事(敞备皂衣二十余年,尝闻罪人赎矣,未闻盗贼起也)。

这是一起典型的“儒法之争”,萧望之认为“德治”是最高纲领,丝毫含糊不得。张敞则认为,凡事要讲灵活,以解决问题达到目的为要,必要时拿钱赎罪也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这一争论引出了儒、法两家的最大区别:

儒家尚名,他们认为,凡事只要不符合圣人的要求,利益再大也不能办。

法家尚功,他们认为,凡事结果最重要,只要能把事办成,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显而易见的是,虽然汉宣帝在这件事情上把票投给了萧望之,但并不表示他倾向于儒家,法家仍然在整体上占据上风。所以,这次争论反响不大。

而汉元帝即位之后,在这位儒家“优等生”的站台和扶持下,“以德治国”的呼声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尤其是儒家被压抑已久的正统及权力欲望彻底激发,并与自汉初一直占统治地位的法家展开了殊死搏斗。

二者的争斗是无法避免的,即使没有萧望之,也会出现李望之或者张望之,没有弘恭也会出现李恭或者王恭,这是由以下两方面因素决定的。

第一,二者原始思想的差异造成了在治国理念上的分歧过大,“以德治国”和“以法治国”根本就水火不相容。

第二,所谓理念之争,其实质仍然是利益之争。理念上的胜负将决定权力的大小,试问有哪个人或者哪个派系能抵挡住诱惑?务实的法家不行,自命清高的儒家也不行。

萧望之之死,表面上看,法家好像获得了最后斗争的胜利,但实际上,这件事是在低智商青年儒生刘奭被忽悠的情况下发生的,并不能改变刘奭骨子里的儒家倾向。

因为,在这场争斗之后,经学不仅被打开子盖子并慢慢占据主流,还很快完成了它向“神学”的进化。

宣帝时期的儒法之争


06

从经学到神学

孔子到死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理论居然会被他的再传弟子们拿来算命。

由周公肇始、孔子发扬的儒家思想,从其产生到汉初一直都是曲高和寡,甚至是不受待见、灰头土脸,直到汉武帝和董仲舒的出现,这才“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董仲舒的思想之所以被汉武帝迅速接受,是因为它包含两个方面:“大一统”和“天人感应”。前者对皇权的合法性和专制性表示承认,后者则强调了君权神授。

说白了,新儒学是全心全意为皇权垫桌子、扛轿子、摇旗呐喊的。

应该说,这时儒学虽然进行了一次自我革新,但主旨和出发点仍然是维护现有秩序,可以说是中规中矩。

但是,随后这一理论学说就开始变味,尤其是所谓“天人感应”,在经过数代儒生研习后,居然进化成为一种近乎神学的“谶纬学说”。而孔子反复强调的“仁”、代表个人道德修养最高境界和儒家最高奋斗目标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核心思想,则全部被抛弃在垃圾堆里。

换言之,孔子辛辛苦苦席不暇暖甚至惶惶如丧家之犬创下的学问,被他的不肖子孙拿来算命用了。

最直接的后果是,“谶纬学说”催生了一批“经学神棍”,比如刘向、匡衡以及谷永。

提到这几个人,就不得不先说一本书:《尚书》。里面有一个篇章《洪范》,记载的全部都是春秋以前的种种天象和人间灾异。

刘向和匡衡都是研究《洪范》的专家。为此,刘向还曾专门写了一本《洪范五行论》,也就是用阴阳五行论来解释这些天象和灾异。

关于天象,现代可能很多人不以为然,但在古代可了不得。在古人的头脑里,天象就是上天的意志反映,即所谓“天命”,各种天象在人间都能找到相对应的“人事”。。

匡衡也是个中高手。汉元帝刘奭刚一继位,就连续发生日蚀和地震,作为儒家忠实信徒的刘奭非常紧张,赶紧找来匡衡询问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是时,有日蚀、地震之变,上问以政治得失。

于是,匡衡就说出了他的经典理论:

衡上疏曰:臣闻天人之际,精祲有以相荡,善恶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动乎上,阴阳之理各应其感,阴变则静者动,阳蔽则明者暗,水旱之灾随类而至。

这几句话不用翻译,搭眼一看就明白,大意是:人间的一举一动,都是老天爷的意思。

对于这个理论,匡衡有一个著名的“灾异”事件作为验证。

某年,汉武帝皇后卫子夫的陵园出现一桩异事:老鼠上树。其实,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因为当时连日阴雨,老鼠为了活命,这才逼得上了树。

但是,就这么一个极其正常的自然现象,硬是让老神棍匡衡看出了问道。他分析道,老鼠天生“贱相”,上树就代表“贱人显贵”(今昼去穴而登木,象贱人将居显贵之位也)。巧合的是,卫子夫恰恰就出身低贱(舞女)却最后当上了皇后,特别符合所谓“贱人显贵”之说。现在出现这种情况,说明帝国又快发生同样的事情了。

果然,成帝时期,另外一位著名的舞女赵飞燕再次“贱人居显贵之位”做了皇后。

这种附会之说在当时很有市场,从帝王到百姓都信之若神。更荒唐的是汉哀帝时,有个叫夏贺良的神棍,居然从灾异里面看出大汉将亡的信号,如想破解,汉哀帝必须修改姓氏和帝号。

一个敢说,一个敢做,对于这种扯淡的预言,汉哀帝竟然信了,并把帝号改成了什么“陈圣刘太平皇帝”。

不说别人,就连《汉书》作者班固也对天象深信不移,比如他的《汉书·五行志》整篇就是一部上古到汉初所有雨雪、地震、日蚀、火灾、陨石等灾异事件的全记录,而且千篇一律、言之凿凿地结论道,是有人做了坏事,才导致了上天的惩罚。

其开篇第一句话就是:

《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雒出书,圣人则之。”

其中诸多典型案例,更让人领略了经学大师们“代天言事”的本领。

略举几例。

第一例:齐国大灾,刘向认为是齐桓公好色且不守嫡庶规矩造成的。

《春秋》严公二十年“夏,齐大灾”。刘向以为齐桓好色,听女口,以妾为妻,適庶数更,故致大灾。

第二例:宋国发生火灾,董仲舒认为是伯姬因为长年思念宋薛公,积阴生阳,故生火灾。

《春秋》三十年“五月甲午,宋灾”。董仲舒以为伯姬如宋五年,宋恭公卒,伯姬幽居守节三十余年,又忧伤国家之患祸,积阴生阳,故火生灾也。

第三例:鲁昭公三年暴雨冰雹,结果是专权的季氏驱逐了昭公。萧望之认为,如果昭公懂得并注意观察天象,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春秋》昭公三年大雨雹,是时季氏专权,卒逐昭公。乡使鲁君察于天变,宜无此害。

第四例:四个诸侯国同时发生灾难,代表着周王室已经四面楚歌,无可救药。

《左传》昭十八年“五月壬午,宋、卫、陈、郑灾”。董仲舒以为象王室将乱,天下莫救,故灾四国,言亡四方也。

第五例:文帝时期,未央宫东阙楼花格屏墙发生火灾。刘向认为,东阙是用以会见诸侯的大门,罘思在门的外边,是诸侯的象征,所以诸侯要反叛(等一下,这个好像让他蒙着了)。

文帝七年六月癸酉,未央宫东阙罘思灾。刘向以为,东阙所以朝诸侯之门也,罘思在其外,诸侯之象也。汉兴,大封诸侯王,连城数十。文帝即位,贾谊等以为违古制度,必将叛逆。先是,济北、淮南王皆谋反,其后吴、楚七国举兵而诛。

不过,夜路走多了难免会遇到鬼,这群经学神棍也有失手的时候,平帝时期的丞相翟方进就让自己人给作死了。

汉平帝绥和二年(公元前7年)春,天上出现了火星守着心宿的现象,李寻对丞相翟方进说,现在天上人间异象频发,皇上可能活不长了,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有朝廷重臣去替他死,而这个人只能是你。

正当翟方进对此忧心忡忡的时候,适逢郎贲丽善观星象,也对汉平帝发表了同样的看法。

汉平帝一听,保命要紧,立即召见了翟方进,意思是你赶紧去死。

翟方进一看躲不过去,就赶紧回家准备,可刚到家,皇帝的诏书已经到了,书中对翟方进进行了全面否定,总之一句话:你死得太慢了。

于是,“方进即日自杀”。

其实,对于所谓“谶纬”之说,这群神棍自己也不相信,比如张禹。

汉成帝永始、元延年间,多次发生日食和地震,这时,恰值成帝舅舅、曲阳侯王根当政,很多人就上书说,这些灾异事件都是因为王根专权造成的。对此,成帝表示同意(因为他想借此从舅舅手里拿回权力),但自己打不定主意,于是就找老师张禹定夺。

让成帝没有想到的是,这时的张禹已经开始给自己预留退路了。因为他年纪大了,子孙中也没个顶事的,再加上平时和王根不对付,怕自己死后家人遭王根报复。

于是,他对成帝说,灾变这种事很难说,所以圣人很少谈天命,也不谈怪力乱神。尤其是天性和天道,从子贡往下就没人懂了,何况那些没有见识的儒生,所以别听他们乱说。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日蚀三十余,地震五,或为诸侯自杀,或夷狄侵中国,灾变之异深远难见,故圣人罕言命,不语怪神。性与天道,自子赣之属不得闻,何况浅见鄙儒之所言!陛下宜修政事以善应之,与下同其福喜,此经义意也。新学小生,乱道误人,宜无信用,以经术断之。

这里面就表达了一个意思:这些灾异和王根没有关系。

因为一直非常信任自己的老师,成帝就这么傻乎乎地走了,而且从此也不再怀疑舅舅一家。

上雅信爱禹,曲此不疑王氏。

王根呢,听说这件事后,不仅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开始亲近张禹。

后曲阳侯根及诸王子弟闻知禹言,皆喜说,遂亲就禹。

张禹的目的达到了。

反过来正过去,怎么说都有理,这就是这群“大师”和“神棍”们的真实嘴脸。

《尚书洪范》


07

从治水来看“俗儒”的政务能力

所有的“俗儒”都有一个共同缺点:自命不凡且盲目自信。

这源自他们的一个错误认知:把理论等同于实践,认为理论水平越高,动手能力就越强,相当于前些年经常宣传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比如匡衡就有一个理论,即:《六经》是圣人所立的一门全能学问,只要学好学透,就没有办不了的事,而且这一点永远不能更改。

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

而这群人的实际工作水平咋样呢?

仅以治理黄河为例。

汉成帝建始二年,清河都尉冯逡上奏说,黄河清河郡段存在隐患,可以通过疏通屯氏河来分流减轻水力,帮助大河分泄洪水,以备特殊情况。另外,旦丘县段河道弯曲、水流不畅,一旦决口就会使南北两岸十几郡受害,需要抓紧治理。

但是,时任丞相的匡衡和御史大夫尹忠却无视冯逡的建议,而是向成帝推荐了一位博士许商。不过,这位许商并不是治水专家,而是经学大师。

博士许商治尚书,善为算,能度功用。

精通《尚书》就能治水?这个道理一般人还真想不明白。不过,如果对《尚书》有个简单了解的话就会知道,里面记载着上古大神大禹治水的事迹。

原来,匡大师是想让许大师按上古经书的经验来治理河患。

许大师装模作样地到现场一看,回来就向成帝形成了一个汇报,大意是不用管它。

结果很让人无语,三年后,河水大决,四郡三十二县受灾,面积十五万余顷,冲毁房屋四万所。而那个推荐许商的御史大夫尹忠,则在被成帝狠批了一顿后羞愧自杀。

后三岁,河果决于馆陶及东郡金堤,泛溢兖、豫,入平原、千乘、济南,凡灌四郡三十二县,水居地十五万余顷,深者三丈,坏败官亭室庐且四万所。御史大夫尹忠对方略疏阔,上切责之,忠自杀。

说到治理河患,更可气、可笑的还有汉成帝鸿嘉四年(公元前17年)发生的一件事。

是年,勃海、清河、信都三郡发生水患,三十一县、四万多户受灾,成帝再次派许商和丞相史孙禁巡视灾区,此时,《尚书》专家许商已经调任河堤都尉。

经过现场查看,孙禁提出,在平原金堤间开口,将河水改入笃马河故道。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是可以疏浚水道;二是将三郡水地排干,得良田二十多万顷,正好弥补改道毁坏的土地房屋;三是不用再年年护堤,每年可省工时三万多个。

孙禁的这一提议是否可行已经无法证实,但是,它起码有理有据。很遗憾,这再次被大专家许商否决,他的理由还是该方案跟上古圣人(大禹)的治水方式不合。

古说九河之名,有徒骇、胡苏、鬲津,今见在成平、东光、鬲界中。自鬲以北至徒骇间,相去二百余里,今河虽数移徙,不离此域。孙禁所欲开者,在九河南笃马河,失水之迹,处势平夷,旱则淤绝,水则为败,不可许。

如果说许商的理由可气的话,那么谷永的理由则是可笑。

谷永认为,黄河泛滥是天命,非人力所能及,最好的方式是加强自身道德修养、勤修德政,只要上天认可了你的德行,黄河自然不会泛滥。

“河,中国之经渎,圣王兴则出图书,王道废则竭绝。今溃溢横流,漂没陵阜,异之大者也。修政以应之,灾变自除。”

这个谷永是“天人感应”的忠实拥趸,他认为,所谓灾异,是上天在警告君主过失,就像父亲训诫儿子。认识到错误并加以改正的,不仅灾祸会消除,幸福还会降临;但如果不闻不改,那么就等着受惩罚吧。

灾异,皇天所以谴告人君过失,犹严父之明诫。畏惧敬改,则祸销福降;忽然简易,则咎罚不除。

类似的事情在哀帝初年还发生过一次。当时一个叫平当的负责管理黄河堤岸,他上奏说:“现在九河已全都淤塞,如果按古人经义,上面只描述了情况,却没有记载具体治理方法,所以现在应广泛征求能治水的人。”

哀帝把这件事交给丞相孔光和大司空何武办理。

可能是因为前面尹忠自杀的事,这次孔光和何武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也根本没有人来推荐或者应聘这项工作。

限于篇幅,这里仅以比较有代表性的治水为例,其实,类似的云山雾罩、不知所云的事还多得是,无法一一列举。

但是,从治水情况就可以看出,自汉元帝开始的“儒生政治”,根本没有实现王朝的振兴与繁荣,相反,正是这群百无一用的“俗儒”书生,对上不能安邦定国、对己不能正身以率、对下不能安民护民,逐渐把西汉帝国带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更何况,后面还有一个终极的经学“妖孽”马上就跃世而出。

大禹治水


08

王莽:经学培育出来的终极“妖孽”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终极模式。

从汉元帝和萧望之开始,经过成、哀、平等数代更迭和进化,经学终于在“俗儒”中间培育出来一个终极“妖孽”:王莽。

如果仅就学术水平而言,王莽其实本身就是一位儒学或者经学大师,他从小就非常注意“正意”、“修身齐家”,处处以周公为榜样来严格要求自己。

但是,和前面的大师、神棍们一样,王莽的悲剧同样在于过分迷恋和迷信所谓的经学。

而比前面众人更加灾难性的是,他获得了帝国的最高权力,可以无限发言、为所欲为。

于是,他制造的政治灾难要比前朝要猛烈许多,因为一个王朝从此都被他颠覆。

元始元年(公元1年),王莽接受了“安汉公”的爵位,成为西汉帝国第一个被封公侯的人和王朝的实际掌舵者。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摄政后王莽第一个大的举措就是推广经学,他要用经学彻底统一全国上下的思想。

他任命刘向的儿子刘歆为“羲和”(王莽按照《周礼》新造的官职),“典儒林史卜”,即主管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刘歆按照“罔罗遗失,兼而存之”的原则,将《传》《诗》《礼》《书》《乐》等六经立于学官,每经博士五名,六经共三十名;而每一个博士又领弟子三百六十人,这样一个“万人团”就产生了。

同时,他又以“正乖缪,壹异说”为名,先后征召通晓各类古文经学的教授、博士数千人,到京城长安,共同致力于经学的宣传推广。

这是一场比汉武帝和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加疯狂和激进的一次“文化大跃进”,王莽的目的就是让全天下都了解并掌握前朝圣人的思想脉络,为自己随后的“托古改制”制造舆论便利。

初始元年十二月癸酉朔(公元9年1月15日),王莽篡汉建“新”,建元“始建国”,建丑正(改汉历十二月为正月),宣布推行新政——他要按照经学要义构建一个“乌托邦”。

由于正统思想的作祟,王莽篡权历来为史学家所不齿和唾弃。但其实,信史中这个第一次真正有据可查的“禅让”的背后,包含的是一种独特的苦衷和不为人所理解的“社会责任”——只是这种社会责任因不切实际和不合时宜而为人所忽视。

早在王莽专政之前,西汉王朝面临的种种社会问题就已经十分严峻,政治腐败、经济凋敝、外交无力、军事受挫,整个社会已经民怨鼎沸面临崩溃。

王莽正是带着摆脱困境、立志改革的社会责任登上历史舞台的。

他的目的是企图用经学重建一个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一个天下大同的理想世界——市无二价、官无狱讼、邑无盗贼、野无饥民、道不拾遗、男女异路、犯者像刑。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如果用这句现代用语来形容王莽改制,实在是太恰如其分了。

因为,王莽改革的着眼点不是因地制宜、与时俱进,而是刻舟求剑、扭头往后看,更确切地说是开历史的倒车,因之被后世史家称为“托古改制”。

这源自于他改革的理论依据:《周礼》。

《周礼》是儒家经典,十三经之一。世传为周公旦所著,是古代华夏礼乐文化的理论形态,中国礼法、礼义的最权威记载和解释,对历代礼制的影响最为深远。

但实际上,该书大概成书于战国甚至是两汉之间 ,因为其中充斥了许多战国时代儒家的政治理想,根本就是后世儒家为了宣传自己的思想学说,强行冠名周公旦的。

但王莽不管这些,作为一个狂热的经学家,他言必称三代,事必据《周礼》,无论做人做事,都把周公视为唯一的政治楷模。

严格说,这一点本身没有错,但王莽错就错在:试图拿着道德教条,去解决实际问题——这就类似于拿《新华字典》去研究解决中美关系,或者比着《周礼》去修三峡大坝,显然是行不通的。

换言之,如果是道德层面上,儒家经典几乎可以对任何问题都能作出解答;但如果一旦出现现实问题和矛盾,所谓儒家经典就完全束手无策了。

而王莽需要面对的,无论是土地、农业(农民)、商业(货币)等等,无一不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具体问题。

所以,他的改革本身就属于文不对题。

除了理论依据不成立外,还有一个实践因素也早已注定了它的失败。

这是因为,所谓“托古改制”并非全是王莽的个人创新,而是汉代儒家的一贯主张和老生常谈,前面早就有人做过失败尝试。

以王莽改制中的核心问题——土地改革——为例。

第一个提出类似主张的是大儒董仲舒。早在汉武帝时期,王朝的土地兼并已经非常严重,“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对此,董仲舒认为土地私有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因此他提出,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恢复先秦的井田制。在被汉武帝否决后,他退而求其次,又搞出了一个“限民名田”,即所有人占有的田地不得超过规定数量。

“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塞兼并之路,盐铁皆归于民,去奴婢,除专杀之威,薄赋敛,省繇役,以宽民力,然后可善治也。”

这段话体现出了两层意思:一是“德治”,二是一种“大锅饭”式的平均主义——这都是经学家们按照周、孔理论臆想出来的,王莽恰恰与此一脉相承!

第二个提出“占田”(自得有私田三十顷)建议的是哀帝时期的师丹。这个师丹的水平和前面提到的贡禹有得一拼,尤其是在复古方面,他曾经同意把今钱改为上古“龟贝”(会有上书言古者以龟贝为货,今以钱易之,民以故贫,宜可改币。上以问丹,丹对言可改)。所以,这种书生之见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即使有两次前车之鉴,但王莽仍然矢志不渝,可能他认为董、师二人失败的原因是地位太低、力度不够。所以,他在二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直接宣布恢复井田制,实行土地国有并重新平均分配,额度为人均不超过一百亩。

更名天下田日王田……皆不得卖买。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

这一举措把全国上下得罪了个遍。

首先是以皇族为代表的官僚地主阶层。要知道,能够兼并土地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确切说是王朝的既得利益集团,想让这群人把到口的肥肉吐出来,无异于与虎谋皮、痴人说梦。

其次是基层老百姓。说来很是可悲,王莽改制的初衷其实是为这个低层弱势群体考虑的,但他没有看到的是,除了兼并之外,土地的私有和买卖,恰恰是当时小农经济蓬勃发展的基础,取消私有和禁止买卖,则严重打击了他们耕作的积极性,和农民的利益诉求完全背道而驰。

改革到此已经不是举步维艰,而是寸步难行。

在勉强施行了三年后,中郎区博向王莽建议道,井田制虽然在古代是好办法,但明显已经过时,所以秦代才将它废除。就现在的形势,即使尧舜复生,也不能保证这项政策的成功。

井田虽圣王法,其废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从。秦知顺民之心,可以获大利也,故灭庐井而置吁陌,遂王诸夏,迄今海内未厌其弊。今欲违民心,追复千载绝迹,虽尧舜复起,而无百年之渐,弗能行也。

此时的王莽早已身心俱疲,就根据区博的建议借坡下驴,取消买卖禁令,宣布了土地改革的破产。

莽知民怨,乃下书日: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

不只是土地,他按照《周礼》所搞的其他诸如官商、货币、官制等一系列改革也都没有一项成功,不仅没有实现国家的复兴,反而让整个王朝陷入了全面崩溃,并间接引发了绿林和赤眉起义,新朝灭亡。

王莽,这位终极“俗儒”和他的经学大梦,终于和被他奉若神明的《周礼》一起,被丢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王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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