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破气球(气球)

文||王官令仪

达杰笑嘻嘻地看着卓嘎指了指种羊说:“看看,这次这只种羊怎么样啊?”卓嘎也看着种羊嘻嘻地笑,说:“看上去跟你一样!”

——万玛才旦《气球》

《气球》是藏族作家兼导演万玛才旦迄今为止,最成熟的一部作品,和之前的《塔洛》《撞死了一只羊》一样,他探讨的依然是传统信仰与现实的关系,所不同的是,这次将目光转向了藏民讳莫如深的“性”。

从一个被小孩当气球偷走的安全套出发,万玛才旦将“自由”、“信仰”、“性”和女性的生育困境缔结关联,直逼藏区女性的内心挣扎和灵魂拷问,看完不禁让人深思哀叹。

卓嘎是一个美丽的藏族妇女,她和丈夫达杰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可是丈夫欲望很强,乡卫生院发的安全套根本不够用,仅剩的一个还被儿子偷去当气球玩。卓嘎又怀孕后,面对超生、经济困窘、教育等现实问题,她想打胎,可胎儿被认定是爷爷的转世,她该如何抉择?

《气球》以女性的正常诉求为聚焦点,围绕由安全套引发的藏民家庭矛盾和性尴尬,深入探讨了信仰与现实的紧张关系,将藏区女性荒唐的生育史和生存群像,赤裸裸地呈现在了大家面前。

看完后,我不由想起了鲁迅的那句话:一向如此,便对吗?


安全套引发的“性尴尬”背后,是女性的窒息和焦灼感

达杰办事前,翻遍抽屉,也没有找到那个玩意儿。

完事后,他骑着摩托车去朋友家借种羊,路上遇见了放羊的老父亲,还有拿着“气球”的两个小儿子。

达杰一眼就看出两只“气球”是他找不见的那个玩意儿,没好气地过去训斥起儿子。

老父亲因为没见过安全套,所以不知道孙子玩的东西是什么,问达杰,达杰说是“气球”。

老人对此很生气,在他的认知中,气球都是圆的,彩色的,而两个孙子玩得怪模怪样的白色玩意儿,显然不像气球。

说话间,达杰追上两个儿子,把他们手里的“气球”戳破了。老父亲瞪大眼睛问为啥要把孩子的玩具弄破。达杰说:“那不是小孩玩的气球,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老父亲争辩了一会,不再说话,念起了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哄”,这是他所有的信念支撑,他要念够一亿遍,好前去往生世界。

可以说,达杰和老父亲的隔阂,是一种传统向现代的过渡,但他们在本质上仍是一样的,都代表着不可侵犯的男权意识。

这点,在达杰借来的优质新疆种羊身上,就有很好的体现。在电影《气球》的镜头里,高大的种羊被放入母羊群时,充满了攻击性和侵犯性,追得母羊们无处可逃。

对于种羊壮硕的身躯,以及强劲的攻击动作,达杰和老父亲都露出了欣赏和赞许的笑容。可对于一只已无法怀胎产仔的老母羊,他们就认为它“毫无价值”了。

正如优质的种羊一样,达杰虽已有了三个儿子,但他依然很强健,对身体的需求没个够。

妻子卓嘎深怕再怀孕,于是偷偷去乡卫生所做结扎手术。当时是90年代,一来卓嘎家经济条件一般,二来还在实行计划生育,如果再生孩子不仅会罚款,而且生活会更加困窘,孩子也会上不起学。

况且,卓嘎自己的身体,也本能地抗拒“再生育”,她是一个人,不是性的奴隶和生育工具。

女医生周措问:“不是给你们免费发安全套了吗?”卓嘎腼腆地说,已经用完了。女医生不由调侃道:“你家那口子是种羊吗?发了那么多还不够?”

卓嘎很不好意思。在这里,万玛才旦用短短几分钟,就生动勾勒出了藏族女性对“性”的拘谨和保守,也暗示了藏区大环境的闭塞。

女医生让卓嘎过段时间来做手术,顺便把自己的一个安全套塞给了卓嘎。

可是,这仅有的一个安全套,又被两个小儿子偷去,和小伙伴多杰换了个哨子。小孩的无知,终归让大人买了单。

男孩多杰拿着安全套吹成的“气球”回家,这可气坏了对“性”讳莫如深的保守父亲,觉得这是羞耻见不得人的事,他找到达杰算账,两个父亲打了一架。

卓嘎这边,因为没有安全套的保护,又怀孕了。她去卫生所找女医生,想要流掉孩子,女医生也很支持。女医生说她自己就一个孩子,感觉很轻松,孩子也能享受到最好的教育。

可不巧的是,达杰的老父亲恰巧放羊摔死了,经上师推算,卓嘎怀的孩子,就是老爷子的转世。

因此,当卓嘎提出想流产时,达杰不仅不同意,还骂她是“妖女”“没良心的东西”,而且还扇了妻子一耳光。

在这里,我们看到传统信仰和“性尴尬”的背后,是藏区女性的忍辱负重,丈夫的需求她们只能无条件地满足,来自信仰、男人和社会重叠所施与的生殖压力,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青藏高原虽然辽阔,但丧失自我意识和话语权的女性,身上的那种沉重感和焦灼感,却那么逼仄,令人窒息。


身背转世亲人的重负,“以爱之名”掩盖了群体性失语

其实,卓嘎和达杰的大儿子江洋,就是一个背负着转世亲人灵魂的“双面人”。

江洋出生的时候,背上有一颗黑痣,和他死去的奶奶的黑痣一模一样,江洋也因此被上师和家人认定是奶奶的转世。

在藏传佛教的信仰里,人死后都会轮回转世,如果死去的人留恋家人,而且有机缘的话,就会投胎到自己家里。

卓嘎的妹妹香曲卓玛,因受过情伤,出家当了尼姑。当她得知姐姐想要流掉孩子时,也来阻止:

姐姐,你可千万不能胡来啊,亡灵既然选择某个肉身再次回到这个世界,那么拒绝他的降生对于他来说是非常残酷的事情;同时,能够成为某个灵魂依托的肉身,也是千年修得的积缘啊!

可见,在传统信仰里,死去的人选择转世回自己家里,是因为舍不得离开,而被选中降生的孩子,则是幸运的,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因此藏区讳言打胎。

而实际呢,被托生的孩子和怀着转世亲人的母亲,真的欢喜和快乐吗?

并不然。在电影《气球》里,有一个场景,被认定为是奶奶转世的江洋,梦见自己背上的痣,被两个赤条条的弟弟揭下来,拿着跑了,他怎么追也追上不,最后看着弟弟们拿着痣,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这里,就隐喻出江洋的内心深处,其实渴望做回真正的自己,不再当什么人的转世。毕竟,一辈子背负着另一个人的灵魂,是一件多么痛苦的负担。你的言行举止,都不能任性妄为,因为这不符合你身上寄生的那个灵魂,是对转世亲人的不敬重。

更何况,如果转世在你身上的是一个好人,也就罢了,可要是一个恶人呢,你是否也得背负着他的罪恶过一生?

就像卓嘎肚子里的孩子一样,他还未出生,就已经被认为是爷爷的转世,他在娘肚子里就已经失去了性别,失去了自我,等他一出生,就一辈子是在为他人而活,这种“以爱为名”的痛苦,可想而知。

然而,就卓嘎自身来说,她也是不愿成为不负责任的“性”和信仰的牺牲品的。不断地生孩子,不仅会摧残她的身体,也会击垮她的意志,她想起了女医生周措对她说的话:

咱们藏族妇女又不是天生就为了给男人生孩子才来到这个世上的。以前,一个女的生五六个、七八个孩子,那么辛苦,干嘛呀!

在丈夫达杰面前,卓嘎也表达过自己的疑惑和反抗:“有时候,上师也会出错,要是上师错了呢?”但丈夫却反问:“上师怎么会错?”

就这样,卓嘎无奈地屈服了,可她不认命,于是偷偷去卫生所做流产手术。

结果,丈夫达杰知道后,带着儿子江洋气急败坏地来到医院,把妻子带回了家。儿子江洋说:“妈妈,求你把他生下来吧,爷爷生前对我很好。”

卓嘎向现实妥协了。本来,江洋也是转世的受累者,他背负着奶奶的灵魂,活在一种“双面人”的撕裂与压抑中,但最后他却选择了和传统的父权与信仰站在一起,施压于更弱者。

电影中不能产仔的老母羊,就象征着卓嘎的命运。男权意识中,女性的生殖力(当然也包括性)就是一切,如果不能生孩子,又不能满足男人欲望的时候,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老母羊的结局是被卖掉后给江洋交学费,卓嘎的命运是违背自己意愿生孩子,她既是性欲的牢笼,也成了生育的工具。

在父权、夫权和神权的压制下,江洋和母亲卓嘎,都成了一个失语的群体,他们从一出生就丧失了身份识别和自我意识,个体的社会价值,再也难以实现。


现实与信仰的紧张关系,让年轻人的选择陷入两难境地

在电影《气球》中,还有一条卓嘎妹妹香曲卓玛的感情线,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女性的“性尴尬”和生育困境。

卓玛曾有一个恋人,是个在中学教书的藏语老师,两人有过一段甜蜜而美好的感情。

可是,两人最后却因很深的误会而分手。在影片里,男友老师送给卓玛一本他写的书《气球》,这本书就是记录他俩感情的,从中不难得知,卓玛因为怀孕流产,自觉罪孽深重,选择了出家。

但卓玛其实情缘未了,她到中学去等侄子江洋放学时,又遇到了前男友老师。从镜头和他们的对话里,明显感觉出两人在心里仍然深爱着对方。

本来,同是“性”和生育受害者的卓玛和卓嘎姐妹俩,应该最能感同身受,互相支持,但在现实中她们却选择了彼此压迫。

前男友老师来找卓玛解释误会,却被卓嘎骂了回去,不仅如此,还把送给妹妹的书《气球》扔进了火塘。妹妹忍痛从火里抢救出来的残书,也被姐姐还给了那个老师。

卓嘎极力阻止妹妹回到尘世,重获幸福,她自认为出了家,就应该断绝尘缘和烦恼,乐享清静。

同样地,出了家的妹妹卓玛,也成了神权的代表,她看到充满绝望的姐姐从手术台上被拉回到家里,不仅毫无同情和怜悯,反而劝姐姐要接受现实,积德行善,生下孩子。

香曲卓玛在选择信仰还是自身感情时,陷入了两难,姐姐帮她选择了信仰;卓嘎在面对女性自由与生育困境时,同样陷入了两难,妹妹帮她选了生育。

其实,无论是卓玛还是卓嘎,都是女性自我意识长期丧失,女性群体失语的体现,她们骨子里铭刻的是弱者观念,只能被动地接受不堪的现实,当然,这种不堪是男权和神权加在她们身上的。

就是卓嘎的儿子江洋,也有他的两难选择,他既希望摆脱奶奶转世的这种束缚,又希望母亲把认定是爷爷转世的孩子生下来。他看到就为了给自己交学费,生不出羊羔的母羊就要被卖掉宰杀,提出不想上学了,但父亲又不允许。

供江洋一个,就已经到了要卖羊交学费的地步,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母亲肚子里还怀着一个,那肯定意味着卖掉更多的羊,否则,弟弟们就很可能上不了学,最后成为放羊的人。

在影片《气球》的最后,达杰给两个小儿子买了两个真正的红色大气球。可是,一个气球刚到孩子手里,就爆了,另一个没走几步,就脱手飞向了天空。

影片里的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天上的气球,露出了微笑。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非是选择自我毁灭,或挣脱束缚、获得自由,可是飞上天空的气球,最终还是会爆炸,不是吗?

对弱者来说,在传统观念和强权面前,只能做无力抗争的自我牺牲,而真正的觉醒和自由,离她们很远。

卓嘎跟着妹妹卓玛去了寺庙,要在那儿住一段时间。她的结局是流产、出家还是生育?万玛才旦并没有给出答案。他在采访中说:

那样一个处境中的女性,她最后作出任何决定都是合理的,也都是遗憾的。我和她一样,时常处在两难境地中,同样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气球》中的安全套寓意着隔离和束缚,但也是女性不受生育之苦的保护者;气球追求自由,但也易碎;作为藏区少数女性意识觉醒者的卓嘎,不甘沦为神权和夫权之下的生育机器,用行动发出了来自灵魂的呐喊,但同时又阻止妹妹获得幸福。

社会在向前发展,面对欲望、科技和金钱等现代因素的冲击,生活在藏区的百姓,他们的传统信仰也在瓦解与重构,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但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即使自由和信仰有矛盾对峙,但所有一切都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你认为现实和信仰是一种什么关系,卓嘎的命运困局该如何破解?欢迎留言讨论。


于历史中见天地,于文化中见真知。

我是王官令仪,专注文史评论写作,欢迎转发评论点赞收藏,关注@王官令仪话文史,我们一起品读精彩的历史故事和人物。

声明:好星座所有作品(图文、音视频)均由用户自行上传分享,仅供网友学习交流,版权归原作者王官令仪话文史所有,原文出处。若您的权利被侵害,请联系 删除。

本文链接:https://www.haoxingzuo.com/w/4089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