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全身爬满蚂蚁(房间里爬满了未知的生物)

鱼鳞云

叶杨莉

1

数天前,表姐李路云在厦门发来了她的问候。此前我们几乎没有联系——我们处在一条并不亲密的亲友分支上,逢年过节也很少问候。过去二十多年,我们的生活轨迹没有重合,她长我十岁,大约不足以形成“榜样”,长辈很少向我提及她。多数时候,她只是作为一个“负面案例”,出现在我耳边。也因此,她向我的第一声问候,差一点被我曲解了原意。

“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不太厚道地揣测起她问候的动机,是关心,是打听消息,还是手头吃紧?有很多原因,能让一个不太熟悉的亲戚主动邀约。但很快,我就逐一推翻了自己的猜想,并收拾行李,坐上了前往厦门的高铁。

李路云给了我一份地图,说是地图,也不过是一张手绘的照片。越往小巷深处走,鼻腔内是越浓的咸腥味。几道粗糙的线条,弯弯曲曲的方块,变作此刻眼前的干货集市,鱿鱼干正挤在篮筐里,以受害者的面目张望着路人。那些金黄的、乌黑的、苍白的海内生物,让我没来由泛起了一阵恶心。一辆汽车也钻入了这条窄小的巷道,按着喇叭让行人退开,我也是被驱赶的一员。我往路边退去,几乎脸对脸与这辆汽车对视。它正在往我来时的方向驶去,只需要两个转弯,就可以拐入绿树成荫的大道,在玻璃幕墙上投射出影子。

她的房间在这栋自建房的三楼。沿着巷子拐了三拐,穿过一个铁皮搭成的走道,我才找到那面写着“友善”二字的墙,墙面贴满了不同的小广告,办证或开锁,散落在那两个字的四周。这与李路云发来的照片一模一样,确认以后,我才敢拉上行李箱,沿着楼梯向上爬。楼梯上来,左手边就是李路云的房间。309,如大学宿舍,但李路云再三保证,这是一室一厅,只有她一个人租住。

进门后,我的行李箱与我,勉强才能够落脚。正是午后三点,但房间却暗如密室。很快我就明白了原因,房间外大约两米处有一堵墙,即便是白天,光线也都被那墙遮挡了。李路云说,她刚搬来这套房子两个月,第一个月,几乎没有睡好过。

“年纪越大,胆子越小。”电话里,她这样解释。到了夜里,房子常有怪声,起初像水龙头没有拧紧,她夜里还专门检查过。阳台隔出了一个小小的卫浴间,水龙头和喷头虽都有些简陋,但并无问题。只是躺在床上,有时能听到啪嗒啪嗒的水滴声,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这尚且还可以忍受,那些不明原因的杂音,是夜晚生活的常态,但走廊方向常传来的抽泣声,呜呜咽咽的,就显得不可解释了。说到这里,隔着屏幕,我感到周身一凛,却也因着这股凉意,有些兴奋起来。“房东来检查过吗?”我问李路云。“二房东,来查过水电,没查出问题。”她说,“我总不能留他过夜吧?”因此成了悬案,让她感到不安。

独自搬到这里,租金又已交了半年,她想找一个同租人,挨过剩下的几个月。她联系我时,开门见山,只聊了一回,前因后果便清晰起来。按理说,我不应该在她考虑的人选范畴内,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向我发出了邀请。我也有私心,她不要求我付房租,还愿意承担我的部分伙食费。我本就想早些离开家里,找一个陌生的环境读书备考。在家中这半年多,我与母亲吵了很多回。我对她说,如果她要继续催我找工作,或报名考编,我就要离家出走。

李路云就站在这间窄小的客厅中央,光线顺着阳台防盗网,薄薄地漏了进来,从身后裹住她。她看我仍站在原地,伸手就将我的行李箱提去,要领我走向里屋,仿佛已经习惯在这样的光线里生活。直到我摸到了墙角的按钮,啪的一声,屋内瞬间亮堂起来,我才看清她的模样。灯光衬得她脑门发亮,两颊雀斑明显,稀疏的头发垂在长长的睡裙上,印在胸前的企鹅正在以不同角度翻着跟头。我很惊异,她和我印象中的模样已经差别很大,没有化妆,显得有些疲惫,也有些衰老。她似乎没准备好迎接灯光,眯着眼睛,伴着光线打量了我。我们超过六七年没见了,她上次见我时,我应该还是一个初中生,体重还未超过一百斤。

很快,我们就找到位置安放这些行李。我很惊诧,这样一套大约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房子,居然也能分割得五脏俱全,一室一厅,阳台没有承担传递阳光和空气的职能,隔成了厨房与卫生间。李路云说,城中村的自建房都是这样的格局,这些当地的农民,靠出租这些单间和一楼的店面,每个月就有数万元的收入。说到这里,她无奈地咧嘴一笑,我很自然地理解了她的笑,我们的距离因为这一笑,似乎拉近了一些。

我们一起在巷口转角的沙县小吃店里吃了晚餐,我吃了一碗拌面、一碗扁肉再加上一份煎饺,她点了一份炒白粿,只吃了几口就停了筷子,剩下的由我消灭干净。我对着额头上的风扇打出了长长的嗝,一路的舟车劳顿也烟消云散。正是饭点,小小的店面已经坐满了人,有衣着破旧的中年男性,也有妆容潦草的年轻女性,大家都低垂双目,神情放松。

“安兜,你用普通话来念,听起来就很像是闽南话的发音,但是你到这边,一般没有人特意讲闽南话,这边都是租客多。”李路云说话,已有几分闽南腔调,包括大学阶段,她在厦门已经生活了十五年,除了春节,她几乎很少返回闽西。临出门前,母亲说,据大姨那边的意思,已经不大认她做女儿了,放任她在外打工生存。我不知道母亲是否话里有话,但她也嘱咐我,适当的时候也可以劝劝她,如果回乡是更好的选择,可以放弃对于大城市的幻想。

我们沿着并不平整的小路往回走,月光从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再穿过杂乱交错的电线,洒到我们脚边。第一顿饭,我们吃得放松又舒适,仿佛这是一场惬意假期的开端。等到夜幕降临,小巷内变得冷清,地面有一股湿漉漉的腥味,我才想起她请我同住的原因。

李路云让我先使用卫生间。马桶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我站在仅有的空地上,按照她的指示打开喷头,水声哗哗,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温才渐渐上去。等我从卫生间出来时,李路云已经在低头淘洗锅里的食材,碗里盛着色彩斑斓的五谷杂粮。“你没有关喷头,我都不敢开水龙头。”她抬头和我说,印在胸前的企鹅随着说话的气息浮动着。我意识到她或许在表达不满,或是提醒我某些在这里生活的常识。两个出水口不能同时打开,水费并不便宜。

一张宽一米五的床,几乎贴着窗摆放,我和李路云一人一个小薄被,分睡在床的两边。草席有些破旧了,体感不太清凉,但空调在我们头顶工作,等到我们放下手机,关了电灯,它就成了四周唯一的音源。这台空调大约比较老旧了,运作的时候风声很大,但渐渐地,我又听到风声之下,还叠着一层声音,类似机械内部某个零件碰撞发出的声音,又像一个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走路。如果是白天,这声音还不明显,到夜里万籁俱寂,就显得尤为突出。过了一会儿,我请求李路云把空调关了,她说:“关了,你可能会更不舒服。”说罢,黑暗中“嘀”的一声响过,空调大约自己合上了盖子,风声消失了,那隐隐的机械声却还在作响。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声音才慢慢消失了。

空气变得闷热起来,窗外的风穿过防盗网,已经所剩无几。原本朦朦胧胧的睡意,在这样的环境下逐渐消散了,我的精神变得高度集中,但越集中,身体就越是燥热。很快,我的背上就渗出了汗,睡衣贴在了背上。我翻了身,床板发出了嘎吱的声音,大约也震醒了李路云。我睁眼看向房间里其他空间,思绪开始翻腾,哪里有声音,又会有什么声音从何处传来。直到李路云在黑暗中试探般问我:“还是开空调吧?”我才放松了神经。同样是“嘀”的一声,房间很快就荡起舒适的凉意,那声音依然有规律地响了起来。旁边的李路云打起了鼾,那朦朦胧胧的睡意再次袭来,不知何时,我才沉入无意识的深海。

2

在安兜的生活并不需要适应很久,它能提供给你生存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步行五分钟,你能用十块钱吃到肉菜均衡的一餐,步行十分钟,你能用五十块钱买到一盏二手台灯。天亮以后,李路云出门上班,我就继续留在她的出租屋里,刷那些还未来得及做的英语试题。

李路云有一些生活上的习惯,譬如不喜欢关窗,即使开着空调,也要将窗户至少打开一半。我们说话的瞬间,她总是会把视线慢慢移向窗外,起初我以为窗外有什么异物,但视线转去,透过防盗网,只能看到粗糙的墙面,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在确认窗户是否开着。诸如此类的习惯,让我感到有些有趣。

我读书的效率很低,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并不都在刷题。我无法集中注意力,那些英文文章与我的生活无关。我自己都无法从内心确认,那些目标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像是前两年失败延续下来的惯性,驱动着我去做一些好像必须要做的事情。最初我在卧室的角落里读书,台灯的灯光正好划出一个弧形的角落,状态好的时候,一口气学到夜幕降临,自己还浑然不知。但第二天,这种光线模糊、分不清时间的状态,又让我有些恐慌。好像这个角落,成一个小小的监狱。我把座位移到了阳台旁边,看到防盗网外漏进来的阳光,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些奇怪线条。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线条悄无声息地移动,组合成其他的形状。

再后来,我索性打开大门,将书桌搬到了门边。白日里,走廊里并没有什么声音。可以想象,住在这里的人们,白日里都出门打工了,直到天黑才会返回。但也有例外,我看到过一位头发花白的男子,在午饭时间,领回了一位高跟鞋女士,他们经过309 时,在门前留下了一阵浓郁的香水味。他们一前一后与我的眼神交错,那女人很快就别过了脸,长长的鬈发包裹了她的面孔,我只能看到一双眼神黯淡的眼睛。他们的房间号是306。隔壁间住着一个孤僻的老头,佝偻着背,每天傍晚都会从我门前经过,背上背着一袋东西。不知道从哪天开始,312 多了一个小孩,四五岁,穿着黑色的T恤,在走廊里踢球,那踢球声闷闷的,仿佛每一脚,都正中我的脑门。

刘海萍就在那时出现的。我向着那男孩喊叫,让他抱上球,找个空旷的平地去踢,但那男孩并不搭理我,像一阵风一样冲过我的身旁。于是我试图去拦截那只小小的皮球,却被那男孩当作我在与他玩乐。他发出杀猪一般的笑声,一遍又一遍地向着皮球冲刺,这也惹怒了我。我一把抱住了那只滚动的皮球,举了起来,试图向楼下扔去。那男孩反应过来,冲到了我的脚边,毫不留情地给了我一脚。

“你还给他吧,他还这么小。”楼梯方向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手已松开,那只皮球从三楼掉到了一楼,砸到了地面。那男孩号叫起来,转身,朝楼梯的方向冲去。我有些许报复的快感,但也意识到,那女人站在那里观察我们许久。很快,我确认他们不是母子关系,她明显年长很多,甚至可以做李路云的母亲。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踱步走回了309,但那女人也跟着我,走到了309 的门口,开口就问:“你和她一起住在这里?”

我的小腿还在隐隐作痛,并未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那女人直接就进了房门,上下打量着整间房子。她的脸上化了妆,眉毛和眼线都被纹上一条黑线,但这些装扮并不使她显得年轻。她的这一身衣裳看着并不便宜,又与四周格格不入。她似乎有一种茫然的好奇,和我第一次踏入房间时一样。“这里也还不错啊,”她左右张望,喃喃自语,“这么小的房子,她又找了室友啊。”我为她递上了一杯热水,她没有接过,只说:“她不在家,那我就先走了,过几天我再过来。”

过了几天,这女人果然又来了。这次她提了一袋点心,里面有尚有余温的芋包和粽子。“八月半快到了,”她说,“这些你帮我交给她,让她趁热吃。”我还未理解这两件事情之间的关联,犹豫片刻,接过了这些温热的食物。她又环视了一圈房间,随后便无视我的阻拦,将我们接近两周没清理过的阳台打扫了一遍,直到厨房与卫生间都焕然一新。

很快我就知道了她的姓名。在李路云的描述下,我渐渐拼凑起有关她的信息。刘海萍,五十多岁,在厦门做精油推拿,每周上门帮人推推背。她离异很多年,原来有个孩子,多年前,孩子因意外离世,此后她就独自一人,在厦门过着颠三倒四的生活。我问李路云,那你们怎么会认识?李路云就不再往下说。

刘海萍第三次来时,放松地躺在床上,挂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她称电话那头的男人为老公,说话语气就像二十多岁的女生。每次她似乎都算好了时间,在天黑后,李路云快要到家的时间,她就收拾好房间,踩着高跟鞋,离开了这里。离开时她已经将我称作小妹,仿佛我和李路云一样,都已经是她认识多年的朋友。

3

李路云并不是一个外露情绪的人。多数时候,她并不会主动和我说话,我们的交流仅限于一些生活事项,早餐的食材,午后的冰箱,夜晚的空调。有一些时刻,我甚至觉得我们不过是因为某种契约关系,才居于同一屋檐之下。夜里,我也适应了那空调沉闷的声音,它几乎从未消失过。我开始睡得香甜,一觉到天亮,精神饱满地迎接第二天的到来。但那一晚,李路云却睡得不太踏实,她在我身旁辗转反侧,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迷迷糊糊睡着后,忽然听到耳畔有人在说话。

蒙蒙眬昽间,我听到李路云在说话,起初含含糊糊,后来渐渐清晰起来:“你给她穿件衣服吧,好,我待会儿就拿过来。”我瞬间退去了睡意,睁开了眼睛,房间如常,窗帘正轻轻飘动,李路云闭着双眼,还在睡眠中。我意识到她说了梦话,且还在那个梦境中,不知道下一秒,她是否还会说话,会说些什么话。未知的等待让我毛骨悚然。天亮后,我原原本本地复述了那句话,李路云摇摇头,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她是否还说了别的什么话。我仔细回忆,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再次睡着后,做了很多梦,其中有一个梦里,房间里爬满了未知的生物,蠕动着,正沿着床脚向前爬,我无处可逃,只能紧紧抱住了身旁的李路云。

但我们从未有过肢体接触,这个梦让我有些不太自在,所以我没有将它说出来。如果那时我说梦话,大约也是什么骇人的言语。她的身体有一点微热又柔软的触感,这让我想到多年前母亲身上的触感。母亲说八岁时她曾试图与我分床,但到了半夜,却被我的哭闹声吵醒。那一夜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后来又经过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我没有和母亲说,我一直都记得那个夜晚,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失败的难堪。我的痛哭不只与恐惧有关,还夹杂着难堪。那种感觉现在依然存在,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回来。再一次选择考研,仿佛是八岁的自己,再一次卷起被子和枕头,走向另一个即将关灯的房间。

如往常清晨,李路云准备出门,但她刚走出门,却尖叫起来。我循声而去,看到门上被人泼了油漆,黄色的油漆在红色的门上蜿蜒而下,有些地方还湿润着,结成了粗糙的纹理,看起来刚泼上不久。李路云变了脸色:“又倒了大霉。”我沿着楼层张望,发现只有309 的房门被泼了油漆,显得尤为突兀。我问:“走廊里有没有安装摄像头?”她说:“没有,没人考虑这么多,小偷来这也偷不到什么东西。”我用开玩笑的口吻问:“难道是你结了什么仇家吗?”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没有。”

我问:“那是不是找你那女人做的?”

“她倒是不会做这种事。”李路云似乎若有所思,说罢,就匆匆出门了。我便守着那扇狼狈的门,毫无读书的心思,只觉得走廊的某个盲区里还躲着人,他们伺机而动,趁我未防备时,就会潜入房间。我发觉自己对李路云其实并不熟悉,我不了解她的工作,也不了解她的朋友圈。她邀请我同住,是不是也想让我替她抵挡某些灾祸?这些念头一旦升起,就无法再压制回去。在做好一套卷子后,我给李路云发了微信,大意是住在这里,我的状态不是很好,总觉得哪里不太妥当。

午后不久,李路云就回到了家里。她带来了一个师傅,那师傅麻利地取出工具,将门上的油漆悉数刮掉,再仔细打磨,让它恢复成最初的模样。她在门外拉了一条线,安装了一个小小的摄像头,通过连接手机,能够随时看到门外的情况。忙罢,她忽然问我,要不要上去看看。犹豫片刻,我就跟着她,沿着楼梯向上爬。爬到六楼再朝上,有一片开阔的平台,地面不太平整,应该很多年没人修整过,但这里被密密麻麻的晾衣竿包围了。那些还没被收走的被单,正在晚风中微微晃动。

“以前有人因为我死过。”在我还没防备好的时刻,李路云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被那个字吓了一跳,好奇心让我催她说清楚。起初她只是语焉不详,但在我的追问下,她才提到那件十来年前的往事。

当时她刚大学毕业,辗转了好几个中介,找到了一套顶楼的小房子,在当时还是很少见的改装房,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是两间小卧室和一间卫生间。那时候,同宿舍有八个人,曾考虑要不要一同租房,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这套房子看起来还不错,但只有一个舍友愿意搬来。因为另一间卧室是过道改装的,非常逼仄,没有通风的窗户,那舍友也想省点钱,就搬来与李路云同住。李路云承担了房租的七成,睡在有窗户的那间卧房。

起初,这样的同住生活还没有什么问题,但不久,那舍友的身体有了一些反应,经常无故地头晕,有时候吃过早饭,又尽数吐了出来。她很寡言,身体上的不舒服除了告诉李路云,没有告诉其他人。李路云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叮嘱她自己注意点,吃点胃药。事情发生的那个夜晚,也有着一个晴朗的傍晚,透过那顶楼的窗户,能看得到城市上空的云层。李路云的高中同学来厦门找她,想要借宿一晚。那舍友大约觉得有陌生人在而不太方便,未到夜里,就将卧室门关上了。李路云和高中同学很久未见,聊到了很晚才睡。睡前两人轮流去洗澡,洗完澡再返回卧室睡觉。原本这也不过是一个普通而安静的夜晚,李路云记得,天亮后,四周出奇的静谧。直到早餐后,舍友的房门都紧闭着,李路云才决定将门推开。门开后,她看到了一条垂在床沿的惨白手臂。

我们抬头看天,森冷的天幕自东向西延伸而来,远方一望无际。云像倒映在海上的波浪,又像大鱼身上的鱼鳞,被未知的网罩着,切割成了无数细碎的泡沫。晴朗的夏天,夕阳西下的时分,望向变幻莫测的天空,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室内待了太久,几乎忘记了这种自由又辽阔的感觉。很快,我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并不宽阔的空间,它被一面墙分割成了两部分,一面向着阳光和空气,一面只剩黑暗和潮湿。

那房子被前一任黑心房东改造过,为了赚更多的租金,他将这顶楼房子隔为两层,又将二层切割出两间卧室。二层的卫生间装有燃气热水器,但为图省事,施工方没有将燃气管道连接到室外,排气口就藏在那间没窗的卧室里。这一切直到后来才被发现,可惜已经搭上了一条人命。两人同居的这三个月,每天泄漏的一氧化碳,都进入了那舍友的卧房。平常为了通风,她都会打开卧室的门,而那一个晚上,因为陌生人的存在,她将门关上了。这样一个动作,最终送走了她的生命。过了很多年,李路云依然没有办法接受,在她呼吸着新鲜空气的夜晚,她的同伴却在隔壁呼吸着一氧化碳,甚至来不及发出求救的声音。

李路云一边讲述这件往事,一边任由自己的身体被夜色逐渐包裹。我身上起了一阵凉意。这是她第一次对我吐露心事,而且是一段有关死亡的往事。我不知道她曾经和多少人说过这件事情,还是经过多少次的回忆,让她到今天还记得每一个细节。我也不知道她向我诉说这一切的动机,是为了与我拉近距离,还是需要找人分担。我与她一起站在傍晚的凉风里,等夜色最终降临。

“后来呢?”后来,那舍友的母亲从外地赶来厦门,将现任房东和燃气公司告上法庭,打了接近两年的官司,其间房东还提出过上诉。两年后他们才得到最终的结论,由于自身的疏忽,死者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房东和燃气公司各负了余下的责任,给死者母亲赔偿了几十万元。作为幸存者的李路云不需要承担责任。但此后十年,她都觉得自己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好像是无意间从死神那里偷来的,或是由舍友的生命换来的。我还在思考安慰的措辞,但还来不及开口,李路云就说:“现在天晚了,云都散了,要起风了,我们下去吧。”

4

清晨,我收到了台风将来的讯息,想起了昨夜的天象,才明白一切皆有预兆。李路云的公司也发来停工的消息,要她在家休息两天,到周五再返回公司。我们正在商量三餐的食物,冰箱里只存着上周留下的青椒和芹菜,几乎烂了一半。忽然有人敲门,一声接着一声,敲得人心里有几分不安。李路云在监控里看清了人影,表情似有些为难,但没有犹豫太久,她就把门打开了。与油漆味一同闯进屋的,是一张面带哀求的女人的脸。

“你们,”刘海萍提着一袋衣物和食物,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台风要来了,让我住几天吧。”

李路云别过脸,仿佛对她的恳求不置可否。我还在为难的时候,李路云却说:“昨天我门上被人泼了油漆,又是因为你,讨债的已经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刚想张口说些什么,但看出两人的神色不对,就没再开口。

“我天天接到骚扰电话,”李路云继续说,“讨债的人说你给了我的号码,他们找不到你,就天天给我打电话,变着号码打,我上周直接换了一个手机号码。”

刘海萍说:“没有这种事情,你不要诬陷我。”

李路云冷笑:“我手机里还有录音,你听不听?”

仿佛知道理亏,刘海萍没有回应她,径直走到冰箱旁,将里面的烂菜掏了出来。随后这台半米多高的冰箱,被她用手里的食材塞满了。没有等我们动手,刘海萍就抽出菜板,开始备菜,熟练得如同我们家中长辈。看到她这架势,李路云没有继续说话。

临近午时,刘海萍做好了三菜一汤。伴着电饭煲腾起的烟雾,她将饭与蛤蜊汤都端上了饭桌。这顿饭我吃得心满意足,眼眶湿润。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胃被地沟油与料理包填满,这种家常菜就顺着食道,抵达心里最柔软的部分。李路云和刘海萍却吃得安静,似乎各自都有些话,因为我的在场而保持着沉默。

午后我坐在墙角,将上午做完的试卷对了对答案,错误率超过一半,离及格还有些距离。我感到沮丧,又泛起了一些困意,就上床睡了。不知睡到几点,我昏昏沉沉地醒来,看到房间里只剩一层薄薄的光线,一时看不出此刻是凌晨还是午后。窗外有呼呼的风声,风吹得窗帘上下摇摆,如在跳某种诡异的舞蹈。

我起身准备走向客厅,看到李路云和刘海萍都坐在椅子上,时间的概念才渐渐清晰。我猜测起两人的关系,刘海萍应是为躲债而投奔了李路云。李路云虽有怨言,但依然收留了她。她们应当是经过反复多次,而达成了某种互相敌对又互相依靠的关系。她们安静地坐着,一同看向窗外,桌上有几瓶喝完的啤酒。我想要转身离开,把时间留给她们,让她们继续消化泼油漆等事情。但台风即将来临,我无处可去。她们眼前只有一堵灰色的墙,风声正越来越响,像一匹马站在旷野里哀鸣。

“小妹,你睡醒了,”刘海萍转头看我,一声“小妹”试图拉近与我的距离,“我们说话声音太大,把你给吵醒了。”

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你们在说些什么?”

刘海萍说:“随便聊聊,打发打发时间嘛。”

为了融入她们,我开始谈论自己。我说起自己去年的经历。10 月份,我参加了一个公益活动,一群城里的年轻人,要给留在乡下的小孩办一场晚会。时间不够了,我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期限一满,我就将踏入考场。组织者是一个和我一般大的,思维活跃的年轻人。但很快他就发现,我们拿不出特别有意思的节目。最终,我们只勉强凑出了一个节目单,吹口琴,唱流行歌,二人转,跳古典舞,还有一个诗朗诵。而我左思右想,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才艺。最终,几乎想破脑袋,我才确定了自己表演的节目。我要给孩子们讲一个恐怖故事。

但你可以想象,那个故事的开头还没铺垫好,孩子们已经无聊地追逐打闹起来,只有两三个孩子在认真听讲,但当我讲完最恐怖的部分,其中一个小孩就开始哇哇大哭,另外一个看起来脾气暴躁的小孩,二话没说,就起身冲向我,旋起腿,踢了我一脚。我讲到这里,却没有收到想象中的笑声,李路云和刘海萍保留着原来的表情,平静地看着我。门外传来了一个男孩的号叫声,那声音迅疾地从门外划过,随后一个中年男人在喊:“风很大,别乱跑。”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那个公益活动就这样结束了,晚会还差两个节目,人已经几乎走光了。再后来,我回到家里,准备考研。再后来,我第二次落榜了。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工作?”刘海萍问。

如同肌肉惯性,我说:“我就想再试一次。”

“如果这一次还没考上怎么办?”

李路云说:“出来工作,最后不过是给房东打工,买个房子,又给银行打工,还不如继续考下去,还有些念想。”

我看着她们一问一答,想到这三年备考,我的体重增加了二十几斤,脸上已经长满了痤疮。母亲说我离正常的生活越来越远,我好像忘了,考试的初衷本是为了过上正常的生活。

“打工是没用的。”刘海萍说,“我第一次来厦门,无依无靠的,就在工地找了一份工作,扫水泥,住集装箱里,上下铺住了十来个人。工地太苦了,味道大,粉尘也大。有阵子实在缺钱,要一大笔钱,我就找身边工友借,有的说借钱可以,但不能白借,拿别的东西抵押,你明白什么意思?”

李路云把头埋进了膝盖里。外头风声大作,仿佛有巨人正在赤膊摇晃着整座房子,我们正身处风暴的中心,被一只不知名的大手握在掌心,肆意摇晃。“都是穷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刘海萍轻轻地哼了一声。

“那你后来怎么赚到钱的?”我问。李路云站起身,将大门艰难地打开,想让我们看看门外的景象。一瞬间,风雨就迷住了双眼,眼前只是交错的白点,走廊处已经积了一层水,上面漂浮着小小的物件,仔细看,还有一条内裤形状的白布。“关门,关门。”屋内有什么东西飞了起来,厨房的窗户摇得更加猛烈起来。在刘海萍的催促下,李路云把门关上了。

“我打赢了官司,”刘海萍说,“但也回不去老家了。”

“为什么?”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她们能够建立友谊,或许这么多年漂泊下来,她们已经完全偏离了老家的轨道。

“我老家又没有亲人,又没有男人,”刘海萍看了看李路云,“在这里嘛,还有小李陪着我。”

“你是怕老家人说你,背后嚼你舌根。”

刘海萍说:“我光明磊落,谁敢嚼我舌根?”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扔人家内裤,还嫌不够多?”

刘海萍笑得风情万种,转头和我说:“以前我给一个有钱人的老娘推过背,后来那有钱人还来追求我。他老娘喜欢我的手法。老太婆也是命好,以前也是农村里出来,赶上好运,现在儿子做生意发财了,在厦门岛内住豪宅,开豪车。结果他老娘不同意,嫌我年纪大。最后一天上门,我就偷偷带走了一条老太婆的内裤,据说那一条好几百块钱,被我扔在小区门口的垃圾车里。”

李路云接着说:“后来老太婆报警,你不光扔了人家的内裤,还顺手偷了人家几千块钱。你现在在厦门已经遍地仇人,我真觉得哪天你出门,就被人套了麻袋,整个人绑走了。”刘海萍说:“怕什么,有人绑我,就有你来赎我。”李路云说:“我的钱全都给你了,我顶多帮你收尸。”刘海萍说:“你可别诅咒我。”

“我真想咒你,是我没本事咒你。”

我本想岔开话题,但李路云却自顾自地,说出了这句话。

“你这是什么话?有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刘海萍站起身,用手指戳向李路云的额头。

“昨天站在上面,”李路云说,“我都想跳下去一了百了,等我死了,你也就解脱了。”

“你这是什么话?”

李路云说:“你体会一下,每天被人打电话催债,门口泼油漆,整个夜里都做噩梦,醒来只想死,你就知道是什么感觉。”

“薇薇刚走的时候,我每天也都想从楼上跳下去。”刘海萍冷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你还活得好好的。”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仿佛被人一拳打在了脊椎上,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门外的风雨声仿佛从来没有停过,世界末日已经光临到了我们的住所。窗外有孩子在抽泣,分不清声音来自何方。起先是浅浅的呜咽,而后是放声大哭。那声音夹杂在风雨声中,令人心烦意乱。

她们都忘了我的存在。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再提起她?”李路云像泄了气的皮球,被人抽干了精魄。

“我没有一天不会想起她。”刘海萍说。

“搬来这套房子的第一天,我就看到她了。”李路云说,指了指卧室的方向,“到了夜里,她就睡在这里。她睡觉时一直踢被子,露出胳膊和大腿,我怕她着凉,帮她找被子盖。第一个晚上,她踢翻了我的被子,后来第二个晚上,她就不肯睡觉了,躲在角落里呜呜哭,我问她,你想做什么,她又不肯回答。”

刘海萍说:“你也别再说这些话,听得我晦气。”

李路云说:“讲你女儿的事情,你也觉得晦气。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是做不到像你这样没脸没皮。”

“我怎么没脸没皮?像你这晦气的人,我就应该远离你。”刘海萍深吸了一口气,却在咽下的瞬间泄了气。她忽然捧起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冲过了她的睫毛膏和眼线,冲刷掉了她脸上的脂粉。

“你装可怜装了这么多年,已经唬不住我了。”我伸出手,想拉一拉李路云,但她径直甩开了我的胳膊,似乎那些曾被压抑的语言,又重新找到宣泄的途径:“你要钱,我就给你钱,你有什么困难,我第一时间帮你解决。你不敢回老家,是怕走在路上,有人对你指指点点。你花天酒地,跟些不三不四的男人,那几十万都被你花完了,你就要扒着我,要吸干我的血,要毁我的人生。如果她看到你这几年的样子,她不会保护你,而是咒骂你。”

“那你凭什么活着?”刘海萍大声地吼着,“你也是杀人犯,你自私得要命,从来没有管过别人的死活。你自己没有本事,被同事排挤,被老板嫌弃,你活成这样也是自己作孽。薇薇如果活着,绝对比你过得好。”

“她如果活在现在,”似乎知道李路云无言以对,刘海萍放低了声音,仿佛在做一个延续已久的梦,“那时候她读完了研究生,毕业找到一份好工作,还找了一个在银行上班的小伙子,两个人谈了一年恋爱,在厦门岛内买了一套房子。房贷不高,两个人一起还嘛,压力也不大。这个时候我也当了外婆,每天帮她带孩子。他们周末开车去环岛路,或者去岛外看新房,八市买海鲜,我就在后座啊,给她抱孩子。”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凡事都要先考虑别人。她怕我带孩子太累,做饭太累,老劝我回家休息,她会说,啊,人家谁谁谁妈妈天天出去旅游,跳广场舞呢。”刘海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以前就是这样,老是为别人着想,那时候我问她,你现在实习住在哪里啊?她说,我舍友租了一套房子,觉得租金太贵了,想找我一起分担一下。我说,什么样的房子,两个人住挤不挤,睡不睡在一起?她说有点挤,不睡在一起,但是还可以接受。我说你自己出来找个好点的住,不要委屈了自己。她说,好,等过段时间就考虑搬出来。你说这个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心疼自己呢?”

“够了!”我意识到我的分贝已经叠加在所有声音之上,言语堆积成的海浪,一层一层,翻涌过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风正从缝隙当中偷偷闯入我们的身边,它们在所有看不到的地方留下了痕迹,一层一层抹掉曾经的住客留下的痕迹。我意识到那些不安分的夜晚,在我耳边轻轻作响的声音,都悄悄向我吐露过关于这套房子、这座城市的秘密。只是我充耳不闻,或是忽略了它们的求救。现在它们全部化作了刺耳的尖叫,翻滚的声浪正在层层堆叠。

5

天终于亮了起来,四周安静得可怕。我此刻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绒被,双脚交叠在一起,被压着的那条腿已经发麻,几乎没有知觉。我无声地挣扎了一会儿,才逐渐察觉到双腿的存在,能够翻身起床。我走出这间仍然昏暗的卧室,看到李路云正坐在厅中的椅子上,她手上夹着一根还未燃尽的烟头。我望着那蚂蚁般大小的火光,昨夜的记忆才开始悉数返回。

“刘海萍呢?”我问。

“你睡醒了?”李路云抬起头看我,神情疲倦。“她已经走了吗?”我看到有水流沿着门缝缓缓流淌。走廊大约有了不浅的积水,门后的水泥地已经湿了一片。我不知道刘海萍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又是如何蹚过这一地的积水的。

李路云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你睡傻了,我带你出门看看吧,外面已经变成废墟了。”她将那个火光掐灭,将房门打开,如同揭幕的演员,对着我拉开了新世界的帘幕。

新世界已成了灾难后的废墟,令人陌生又恍惚。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已经落满了残枝断瓦。破碎的红砖,大人的内衣,小孩的玩具,如丢弃的垃圾一样漂浮在积水中央。再往外走,这一整个城中村,如被巨人踩过,大树都被连根拔起,广告牌摔成了两截,许多人呆呆地坐在店铺门口,望着破败的街道,一脸茫然。

我记得那呼号的狂风,疯狂摇晃的窗框,以及时不时响起的哭泣声。“这是怎么回事?”我又忽然对记忆产生了怀疑,不过是一场台风,这城市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早上出门,很多人都吓坏了。”李路云忽然抬起头,望向天空,“谁也不知道,怎么会来一场这么大的台风,以前从没有过。”我跟随她的动作抬头,天空竟是一览无余的澄净,看不到一朵白云。城市的天际线在远处若隐若现,我们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岛屿,这座岛屿荒凉破败,由逝去的生命与事物构筑而成。

“你看了新闻报道吗?”我问李路云,“昨天有没有人员伤亡啊?”

“好像广告牌砸死了几个人。”

“刘海萍还好吗?”

“不用担心她。”李路云说,“她生命力旺盛得很,谁死都轮不到她。”

“她一个人漂泊在这个城市,年纪大了,孤苦伶仃,蛮可怜的。”

“你小瞧她了,她比我们都懂得怎么活下去。”

“可你们由一个死人联结在一起。”

我确信李路云听到了这句话,但她没有把头低下。

人们没有茫然太久。中断的演出又将继续,移走的岛屿终将回归,很快他们就重新忙碌起来,他们要清理废墟,将那些倒地的大树扶起,将那些折断的广告牌移走。但四周依然安静,没有人呼喊,也没有人哭泣。那场刚刚越过海峡、穿过城市的热带风暴,毫不客气地光顾过城市的每一幢楼房、每一扇窗户,趴在每个人耳边说过话。我终于想起昨晚它对我说过的话语,它说它曾光顾过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听过一场濒临死亡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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