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女优》剧照

（※ 本文有雷，斟酌阅读。）

疫情下多部经典重映，日本动画大师今敏的作品也接续上映，近日则是《千年女优》登场。这部2002年的作品，以藤原千代子这位女演员的一生，回顾她精彩的演员生活之外，也带出日本片厂制的黄金岁月，大有致敬的味道。

今敏2002年与《千年女优》的脚本写作者村井贞之对谈时，谈到藤原千代子这个角色，指出虽然并未以特定演员的故事为模板，但藤原千代子突然引退的情节参考了原节子，而战后带给国民希望的高峰秀子也在参考之列。尽管如此，一般还是多认为藤原千代子大致就是以原节子为原型。

原节子是日本电影史里的一页传奇，她从1935年15岁出道，到1962年突然息影的27年演员生涯当中，演出超过108部的电影，几乎全数是黑白电影。长期以来，她以「圣女」的形象存在影迷心中，直到2015年去世，原节子只能永存于影迷心中。

此次《千年女优》重映，除了是对2010年过世的今敏的追思，也是对原节子的怀念。此外，《千年女优》虽然回顾了日本片厂制的黄金岁月，但今敏始终在真实与虚构当中游走，他又如何精彩地操作历史的真实与虚构？

《晚春》里的原节子

「圣女」原节子的起点

原节子1910年出生于横滨，因为家中的经济因素，从高校退学后走入电影界，以1935年的出道之作《年轻人勿犹豫不决》开始27年的演员生活。日本电影历经1920年代产业化的发展与电影艺术运动的冲击，原节子步入电影界的1930年代中期，日本电影正处于蓄势待发的阶段。

原节子早期的作品当中，以纯洁青春的处女之姿出现。1933年德国电影《制服的处女》在日本大为轰动，其主题是无依无靠的少女住在秉持普鲁士精神的管理严谨的宿舍，少女憧憬美丽的老师，但却被女校长从中破坏，导致少女自杀未遂的故事。这部作品在日本爆发人气，1936年原节子所主演的《未嫁女儿们》就是《制服的处女》的日本版，宣传时电影公司也着重与《制服的处女》的连结。

明星的产生与社会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为什么德国电影《制服的处女》在日本会有那么大的人气？1930年代中期日本电影工业开始崛起，女演员也快速增加当中，为什么原节子纯洁的处女形象能获得观众认同？

《制服的处女》的人气，与日本女作家吉屋信子所开展的「花物语」有关。1915年19岁的吉屋信子斥拒贤妻良母主义的既定人生，带着文学梦想离开故乡新潟来到文坛中心东京。隔一年她发表了「花物语」的第一卷〈铃兰〉，获得读者热烈回响，自此开启花物语时代。

所谓的花物语，从形式上来看，就是小说题名都是以花命名，主角们也都是少女。从主题上来看，花物语的背景多是与外界隔绝的寄宿学校，那里是少女们的小宇宙，寄宿学校会有从国外来到日本的外籍修女。更重要的是，同侪少女之间难以明言的情愫，S（sister）正是花物语的核心。

吉屋信子的花物语系列在《少女画报》连载了长达八年的时间，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主题也被其他作家持续发展。就连知名作家川端康成，也于1938年在老牌少女杂志《少女之友》发表与花物语题材相近的作品《少女之港》。花物语题材当中，异国元素是一个重要元素，吉屋信子笔下寄宿学校的外籍修女，或是川端康成的《少女之港》里与异国文化交错的横滨，都是如此。

原节子之所以符合观众所想象寄宿学校里的少女，她身上的异国元素是个关键。日本有四大女优之说，依出道先后分别是田中绢代、高峰秀子、山田五十铃与原节子，由于原节子的高挑与传统日本女优在身型上有所不同，且脸孔有种西洋味道，这也是其他女优身上所没有的，因此坊间不断有她其实是混血儿的传闻。

原节子在1930年代中期踏出「圣女」的第一步之后，她的主要作品与日本的脉动息息相关。日本进入战争时期，原节子依旧继续演出，这段期间，她的圣女形象略有改变，1943年的《前往决战的天空》是个例子。这部国策电影当中，主题是少年航空兵与战友兄弟们如何通过严格的受训成为真正的军人，原节子的角色就是其中一位少年航空兵的姐姐，她扮演看着少年们成长为军人的见证者。电影里，原节子的台词不多，但对话间充分展现少年们心目中大姐姐般的魅力。

《东京物语》里的原节子

《晚春》、《麦秋》海报

从进步女性形象，走进小津的家庭题材

二战结束后，1945年至1952年日本由联合国最高司令部司令官（GHQ）统治，这段期间原节子也有代表性的作品。

1946年她在黑泽明的《我对青春无悔》当中饰演教授之女，这部作品以战前因反战而被免除教职的京都大学泷川幸辰事件为原型，原节子所饰演的角色选择与父亲的学生结婚，但反战的丈夫最终死于狱中。从父亲到丈夫都因反战受难，在终战后一年的时间点来看，原节子可说是以民主主义的进步女性姿态出现。

至于1949年今井正的《青色山脉》的主题是偏远地区的高中里，一对学生谈恋爱却因地方气氛保守，引发同学、家长乃至老师之间的喧然大波。原节子扮演自东京的大学毕业来此任教的老师，她认为校内对立严重，与其他老师合作让各方都把意见表明，最终，同学们之间的心结得以化解。电影里原节子代表开明希望校园民主的一方，这样的角色也与日本战后的民主主义呼声相符。

再从前面的几部代表作来看，原节子所饰演的角色已渐渐不再是清纯的玉女形象，并渐渐转往社会地位较高的知性教化角色，或者说民主主义的进步启蒙角色，这也是她高洁形象得以持续的关键之一。

日本电影史有四大导演之说——黑泽明、沟口健二、小津安二郎与成濑巳喜男——原节子除了未与沟口健二合作，1951年与成濑巳喜男合作的《饭》、同年与黑泽明合作的《白痴》，都是经典之作。然而，真正让原节子在电影殿堂再上高峰的，就是与小津安二郎的合作，从1949年的《晚春》开始，到1962年的《小早川家之秋》为止，共计六部品。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一向以小市民生活为题材，出演《晚春》时，原节子已是29岁，按日本政府1949年的统计资料，女性初婚年龄是22.9岁，简言之，原节子在小津电影中所饰演的角色，是过了适婚年龄而面临婚姻难题的女性。

以「纪子三部曲」（电影中原节子都饰演纪子的角色）来说，《晚春》里的纪子母亲早逝，自小承担家务，长大后又照顾父亲，父女共甘苦难以分离；《麦秋》里的纪子在三代同堂的家庭中生活，因快要过了适婚年龄，家人不断为他物色结婚对象；《东京物语》里的纪子，则是丈夫在战争中过世，但她仍陪着来到东京的公婆。

值得注意的是，「纪子三部曲」里的纪子都做出多少让人意外的独立选择。《晚春》的经典是纪子决定结婚，但也直接向父亲表达不舍离家的情感，反倒是父亲选择回避；《麦秋》的纪子最终在未结过婚的年轻人，与已有三岁女儿的丧偶中年人当中做选择，纪子选择当继室。

《东京物语》里的纪子，比公婆的亲生儿女更加热情地照顾公婆，她平静地认为亲人们为工作为家庭忙碌，自私是很正常的，她没有这些束缚所以可以奉献心力。电影里出人意料的选择，也让原节子呼应时代变化，更确立了她的独立新女性形象。

《我对青春无悔》、《东京物语》海报

真实与虚构交织的历史叙述

今敏在《千年女优之道》一书当中提到，他是在对记忆的模糊、现实与记忆矛盾、虚构与现实等命题感兴趣的背景下创作《千年女优》。为此，他在电影中架构了「真实时间」与「虚构时间」——真实时间是千代子出现的昭和与现代；虚构时间则是战国、幕末以及未来世界。

在真实与虚构的交错当中，有趣的就在于真实之处极近真实，电影里有许多细节让观众得以在日本电影史当中做出指认。诸如千代子战前在「银映」当演员，银映让人联想到日活、松竹等电影公司，从1920年代到1960年代这些电影公司实施片厂制。这是日本电影的黄金年代，也是千代子活跃的舞台。

至于对千代子的指认，突然引退是传奇的原节子的特征；千代子拍片场景之一是母亲催促结婚，这又是原节子在小津安二郎电影里的经典主题。除此之外，千代子追寻左翼学生的身影是整个故事的主轴，这也与战后初期原节子民主主义进步女性的形象相互呼应。

其他层面的真实，则是电影当中置入许多日本名作的经典场景。例如黑泽明的《蜘蛛巢城》里的纺织女巫，以及三船敏郎面对万箭来袭的惊恐场面；木下惠介的《二十四只眼睛》里担任老师的高峰秀子；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里哭泣的原节子等。此外，还包括《无法松的一生》、《鞍马天狗》乃至时代剧里的姬君、江户的町娘、游廓织女等传统角色。

《千年女优》里的真实，可说是对片厂制时代的名作致敬。至于虚构的部分，则是藉由纪录片拍摄的形式开展。

片中的导演一角立花源也年轻时曾是银映的员工，也是千代子的粉丝，多年后准备以纪录片纪录千代子的演员生涯。纪录片，看似一个客观中立的纪录者，却也介入到千代子的回忆当中。千代子于少女时代在街头撞见被警察追捕的左翼学生，学生给了她一把钥匙；千代子原本对当演员不感兴趣，但为了追寻这位学生的身影决心走上演艺之路，钥匙也成为随身信物。

《千年女优》令人惊艳之处，就在于千代子找寻左翼学生的过程中。今敏将名作的经典场面置入，场景从现代回到古代不断变换。也正是在纺织女巫一段，千代子喝下女巫的千年茶后，陷入被爱情折磨的宿命。钥匙是追求爱情的希望，受爱情折磨的宿命却又缠身，在希望与宿命之间，千代子的命运将会如何？

《千年女优》剧照

千年，是永恒之意

千代子在片厂拍片时钥匙掉了，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年轻的立花遍寻不着，有趣的是，因拍纪录片进入千代子记忆的立花重回当年场景看见钥匙的下落。《千年女优》里除了真实与虚构的交错，现在与过去的时间轴也时而重合，这使得整个叙事更具张力。

千代子因失去象征希望的钥匙而选择结婚，然而，之后却发现钥匙藏在丈夫的书本里。而后，立花在片厂找到这把钥匙，多年后，为了拍摄千代子的纪录片作为礼物归还。拿到钥匙的千代子，重回青春记忆，电影的最后，她坐上火箭离开这个世界，「我喜欢追寻着那个人」是经典台词。

千年，是永恒之意。坐着火箭离开这个世界的千代子，一方面到另个世界追寻已经死去的爱人；另一方面，也是向她的观众道别。就像2010年离开的今敏，也像2015年辞世的原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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