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2010ri.com(10年浩沙一夜倾倒)
很多中国人的健身启蒙,是从“浩沙”这个品牌开始的。用10年时间,浩沙遍布全国,下沉至社区。但它的倾倒也只在一夜之间。这个国内最早健身品牌的溃败,提示着行业的脆弱和时代的消逝。
文 | 许言
编辑 | 楚明
运营 | 黄沁
最后的疯狂还是没能挽回局面
7月,为了能够找到合适的健身房,汪玲绕着小区方圆2公里进行地毯式考察。健身房还没找到,她眼见着自己的肤色“黑了两个色号,变得越来越古铜”。过去10年,她从来没有考虑这个问题。2010年开始她就在小区门口的那家浩沙健身锻炼,10年来从来没有换过店。
3月开始,北京浩沙各大门店纷纷进入了神秘的装修模式,不是管道检修,就是设备更新,汪玲也就有一天没一天地去。4月,业内开始传出浩沙即将闭店的风声,店里开始断水断电,很多会员常常甩着一身臭汗回家。汪玲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浩沙的通卡会员,10年的老用户,“怎么样也不能坑了我吧”。直到6月,她所在的浩沙正式宣布被另一家健身品牌接手,并且所有老会员资格仅保留至6月30日,她才知道事情不对了。
汪玲开始寻摸家附近、公司附近的浩沙门店,按惯例这种情况,北京的任何一家浩沙店都应该接收她。事情发展出乎她的预料,她能找到的浩沙门店不是转让就是被收购,而且没有一家店能够“无条件地”接收她这个10年的老会员。加钱是唯一的办法,或多或少而已。
某写字楼附近的浩沙健身房被贴上封条,门口“浩沙”两字的牌子也被摘下。图/ 中信出版集团 常识颠覆组
其实,一切端倪早已显露。2018年年底,汪玲所在门店卖出了售价1299的3年卡,平均一年不到450元。在普遍年卡价格都在1000元以上的北京,是难以置信的。当时她又去了几家分店锻炼,销售价格都低到难以想象,她没有多想,以为只是经济不景气导致价格下降。
真正让会员们感到愤怒的,是浩沙明知道要倒闭了,还在向老会员以及新会员兜售年卡。在大众点评已经显示关闭的十几家北京浩沙门店的评论区,声讨这件事情的人不在少数。很多人是在最后半年被“忽悠”办了3年卡、5年卡、甚至10年卡,体验感已经够差了,还要被骗,他们无法接受。
明知倒闭还要卖卡,浩沙的员工告诉每日人物,自己是无可奈何,当时总公司发话了,在这期间他们所销售的金额将与他们被欠的工资直接挂钩。给会员卖出多少,就能补偿他们多少,一种变相的威胁。领导级别的能补偿50%-60%,教练或前台工作人员补偿30%-40%,剩下的钱再分期补偿。为了拿到拖欠的工资,下到健身教练,上到区域经理,在浩沙的最后时刻,没干别的,都在卯着劲儿卖卡,只字不提要倒闭的情况。一方面是为了讨回自己的工资,另一方面,他们都觉得浩沙还能靠这拨收割“最后一搏”。
方坤也万万没有想过这样的场景。这是他在浩沙当教练的第4个年头,也是他第一份教练的工作。当初来北京做教练,就是冲着浩沙的品牌来的,够大够稳定,最重要的是,“相比别的健身房,浩沙能按时给钱”。过去也有拖欠工资的经历,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三个月,但最后一定会一分不少给员工。这次欠薪时间最长,从去年10月开始,他们等过了元旦,等过了春节,工资还迟迟没发。2019年,浩沙取消了本应该在年初举办的年会,事后方坤猜测应该是集团怕员工集体在年会上讨薪,“心里有预期,但没想到倒得这么快”。
最后的疯狂销售还是没能挽救浩沙的局面。7月,有消息传出,浩沙在北京的45家门店已经全部关闭。一部分被市面上的连锁健身品牌接盘,一些位置欠佳的门店到现在都没有转让出去。
据多名浩沙前员工向每日人物透露,接手浩沙店面的商家也接手了过去的浩沙员工,并承担了一部分浩沙欠下的工资。这是员工们愿意继续为新东家卖命的原因——在奋力卖卡后,他们的损失还可以进一步降到最低。接收老员工,也是商家想要盘下好地段,节约人力成本最好的方法。也有一些员工选择离开,去了别的健身房或转行做别的职业。在其他员工看来,是因为这些人的损失还不够严重。如果他们被欠的钱足够多,十几二十万的,他们一定也会选择留下来。
对于会员来说,他们的情况更糟糕,因为没得选。和汪玲一样的,大有人在。他们不仅没被新店接收,想要继续健身,得重新补交一笔费用。少的交20元,多的要重新办一张6000元的卡。新店家都有套路,声称花了几十万重新装修,设备升级,团队更替,并说服老会员加钱续卡会比其他人更加划算。让老会员更膈应的是,劝说他们花6000元办新卡的会籍主管,就是浩沙危机时期向他们极力推销年卡的那一个。
浩沙一夜倾倒,让很多人对“健身房”产生了不信任感。带着“健身”两字的私人工作室也会被人怀疑,有人路过店门口免不了议论两句,“这家不会像浩沙一样跑路了吧”。
浩沙健身门店前,有人拉起要求店家退款的横幅。图/ 投中网
健身房像是城市人群的一个缩影
看中浩沙的人,大多都不是看中它的环境,图的就是“离家近”、“方便”。
浩沙会员雯雯回忆这十年,浩沙给她的感觉更多是一种“公共的”场所,“要说档次吧,也只是够用而已”。
浩沙出发早,在2009年就成为国内乃至亚洲规模最大的健身俱乐部,全国门店多达86家,2017年更是扩张至150家。抢占先机的浩沙选中了许多小区、商场、写字楼等最优地段,凭借这个优势成为许多健身人群的不二选择。健身难在坚持,如果有从家或办公室徒步几分钟就能走到的健身房,一定会成为不得不考虑的选项。因为如此,聚集在同一健身房的大多都是相熟的人。小区附近的都是邻居,公司附近的都是同事。
方坤有时候会观察来往的会员,健身房像是城市人群的一个缩影。
早上9点,来的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大爷大妈,普遍睡眠浅、醒得早,清晨是他们锻炼的好时候。聊聊天,拉拉家常,锻炼完正好回家做个中午饭。下午三四点,伴随一天的交易停盘,股民们陆陆续续出现在健身房,一边锻炼身体一边分析今天开盘的情况。晚上8点,城市白领们开始出没,大多都是来上个团操课,跑跑步,一般不会选择过于激烈的运动,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得到一些喘息。周末是家长带着孩子来游泳的好机会,夏天的傍晚泳池里挤满了戴着救生圈扑腾水的孩子,家长喜欢坐在泳池边交流学校课业和兴趣班的事情。
比起一般健身房,很多浩沙更像是社区的公共交流场所。在2000年左右,国内的健身品牌还不多,尤其对于二三线城市的居民来说,浩沙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浩沙是很多人开始健身,培养健身意识和习惯的地方,在很长的时间里它是一种陪伴。
浩沙,一直都显得很亲民。流着闽南商业血液的浩沙创始人施洪流,在上世纪80年代凭借一条健美裤,让浩沙在健身服饰行业崭露头角,当时“不管多大肚,都穿健美裤”的流行语传遍全国,一时风头无两。随后浩沙进军泳装行业,成为国内最大的泳装品牌,还多次赞助比基尼小姐等选美大赛,被称为中国第一比基尼品牌。即便是生产瑜伽服、运动服,浩沙也不会落下儿童、中老年的款式。浩沙走的从来都不是高冷路线,下到儿童,上到老人的市场,它能够牢牢抓住。
2006年4月,浩沙在中国国际时装周上发布泳装。图/ 视觉中国
这个以卖健美裤起家的品牌,成为过去20年间不可忽视的大众体育品牌,甚至是许多人难以忘怀的情结。
对员工也是一样,浩沙是很多人的起点。不止一名前浩沙教练告诉每日人物,在浩沙最辉煌的时期,刚刚入行的新教练选择健身房,第一个就是浩沙。相比一些高端的品牌,它的门槛低,同时机会也多。即便刚开始要睡在健身房,底薪只有1000多元,他们也愿意。一些新教练就像学徒工,每天只要擦擦健身器材,上上油,盼着只要努力,就能有出头的时候。
会籍员工(销售)很多也是冲着浩沙的牌子来的,在浩沙工作5年的会籍主管刘杰坦言,现在自己没办法选择去一些工作室、新型的健身场馆工作,因为那些地方不需要会籍。更直白点说,那些地方不需要卖卡圈住会员。在小区附近的浩沙更容易完成这样的会籍任务,它的特性能更好把一批社区人群圈在这里。
一边下沉,一边走进死循环
会员的流失是传统健身房的大忌,这意味着现金流随时会断裂。根据《2018年中国健身行业数据报告》显示,现金流断裂是造成国内74.7%健身房倒闭或转让的主要原因。7月底,健身行业自媒体与研究机构“三体云动”发表文章称,控股集团浩沙国际遭到股市突然暴跌,抽走了浩沙健身的正常现金流救火,才导致浩沙健身被殃及,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即便没有这次资本运作的失败,浩沙依靠现金流的生存模式,在浩沙的会籍主管眼中,也是“非常脆弱的”。
刘杰告诉每日人物,在浩沙这类的传统健身房中,会籍的业绩压力一直大于私教的。特别在打价格战时,价格过低,水电房租不断上涨,而成本收不上来,入不敷出的现象很常见,就只能靠招收更多的会员来填补窟窿。一旦两三个月会籍kpi没有达标,现金流就会出现问题,这也是他们从2016年开始多次发不出工资的原因。不要说工资,就连按时缴纳物业费、水电费、租器材费都是问题。
身为教练,方坤也需要卖课,只是没有刘杰他们卖得狠。节日搞促销是浩沙的套路,新年、圣诞节不用说,三八妇女节,情人节、七夕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折扣。为了响应电商号召,双11,双12也有很大力度的折扣。
浩沙健身工作人员身穿促销广告,在北京西单路边招揽生意。图/ 视觉中国
但一家健身房总有自己的容纳量,无限地增加会员人数,器材和能源的损耗就越发严重,运动器械排队、破损,卫生来不及清洁变成了常态。口碑对健身房的生存至关重要,会员体验感差,流失的速度就快,但流失得快还得需要想尽办法招揽更多的会员,刘杰明知道这是个死循环,但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解决它。
在资深会员雯雯看来,浩沙十年来除了操课几乎没有进步,经营理念还是“无限卖卡”。10年前是为了卖卡,10年后还是在卖卡,“没有门槛,没有限度地卖卡”。场地的饱和量是否超标不是浩沙考虑的问题,能往里面塞多少人才是他们关心的。很多时候,教练的人数已经不匹配学员的容量,有的学员甚至没课可上。
磨耗的还有肉眼可见的东西,器材淘汰制是浩沙的特色。A类店享有最好的健身器材和门店资源,A类店淘汰的产品会放到B类店,B类淘汰了给C类,C类店的环境和器材是最差的,一般选址地下室,伴随着发霉味道的,还有器材的锈味儿。相对应的,价格也有所不同,A类店一年2000元左右,C类店最便宜能低到600元一年。
当初的健身时尚先锋浩沙,在这样的循环中,逐渐下沉,走进群众。600元一年的价格,能够吸引的一般就是小区的普通居民,尤其是闲来无事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对待健身器材和私教没有过多要求,有个还不错的场所就行。方坤说,比起小区的公共健身区,健身房能遮风避雨,还吸不到雾霾,是社区居民的最爱。
雯雯去年年底去浩沙健身的时候,座椅的皮几乎都烂掉了,哑铃已经锈到掉渣,跑步机跑着跑着就卡住,即便这样有时候还需要排队使用。有些教练身上看不到锻炼的痕迹,水平还不如会员高,甚至还有顶着啤酒肚来上课的教练。停水停电是常有的事情,大家都是趁着白天还能看清去练几个小时,天一黑只能回家。到了最后,会员们也都破罐子破摔了,有大爷大妈不去锻炼,而是拉着一车脏衣服去洗衣服。
倒闭前夕,浩沙的用户体验已经降到了最低。冬天没热水,一半的器械不能用,教练频繁更换,在第三方点评网站上,对浩沙的声讨源源不绝。曾经代表浩沙北京地区最高水准的惠东旗舰店,也被愤怒的网友打出了一颗星,表示“失望透顶”。
浩沙健身房内场景。图/ 蛋解创业
年轻人有新玩法,中老年还得回归广场舞?
想要摆脱浩沙这样“会籍重如山”传统健身房的弊病,很多传统健身房已经开始调整经营策略。譬如,威尔仕这样的健身房在几年前就开始革新,减少会籍比重,加大私教课的力度。过去一家健身房的私教比重能做到1/3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的状况已经反过来,私教才是重头戏。私教课也趋于细分化,还分出拳击教练、减脂教练、力量教练、拉伸教练、放松教练。
在健身行业闯荡十多年的教练贾云超很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他也是看中私教的前景,从传统健身房“出走”,2014年创立了自己的私教工作室极能空间。那时候国内的私教工作室正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大家都往这个圈子涌入,因为他们意识到“消课率”才是保障健身行业更好运作的关键。卖私教课才能提升消课率,而非传统模式下的卖卡。
贾云超解释,2018年他的工作室卖课和消课的金额只差1万元,相当于不欠钱。而像浩沙这样的传统健身房,动则卖三年五年的卡,却不能保证在三五年内能够给会员提供相当程度的服务,加上私教的消课率也不如工作室,很多会员一年可能都上不完团课,就像欠债一样,越积越多。三体云动的数据研究中心指出,消课率侧面与场馆的负债率挂钩。刘杰其实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会籍单价低,消耗慢,而私教单价高,周期短,消耗快。事实证明,他再怎么努力,私教的业绩产出还是要比会籍高很多。
浩沙私教正在指导一位学员的动作。图/ GOMAJI
除了消费水平稍高、精准打造个人健身体系的工作室外,近年来还出现了超级猩猩这样专门打造团操课的品牌。比起前者,后者更像一个解决都市年轻人社交问题的场所,是全新的健身模式。
橙子是超级猩猩的忠实会员,她过去是从不去健身房的人。她眼里,超级猩猩不是健身房,而是一个下班后放松神经的地方,也是打破原有社交圈子,结识新朋友和运动同好的地方。她最喜欢上的是热浪战绳的课,“十几个陌生人在一起,两人一组,轮流抡大绳,一起累到怀疑人生,抡着抡着就抡出了信任。这种交流在如今这样封闭的社交圈里太难得了”。
贾云超觉得超级猩猩这种健身课,是符合年轻人的健身方式,从场地设计感到上课方式,更像在咖啡馆里几个朋友聚会的感觉。“某种意义上,它填补了一些都市人的失落和空虚。”
年轻的健身爱好者越来越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对症下药,是新兴健身模式在探寻的东西。贾云超认为这是健身行业必然的趋势,传统健身房肯定还会存在,但定制化的健身需求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准化,个性化。
过去辉煌一时的“价格战”弊端凸显,想要长命的传统商业健身房已经不再选用这样的模式,但提升私教成本和场馆设计,也意味着售价的提高。
一部分人不太能接受超级猩猩的价格,一小时一节课59-239元不等,每天上课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像雯雯这样的资深用户,或者那些以家庭为单位的健身人群、中老年健身爱好者,频次高,但对价格敏感的人,通常不会选择工作室或超级猩猩这样的健身场馆。
贾云超也提到,真正懂健身的人,不太会在乎环境这件事。他见过很多国外好的健身房,满场都是铁,没有什么装饰,设计也看起来平淡无奇。雯雯就是那种不太在乎环境的人,否则也不会坚持在浩沙锻炼10年。只要给她一点空间,一些器械,就能锻炼。
在超级猩猩上健身课的年轻人。图/ 大众点评
对社区居民以及中老年人来说,一些过于先进的健身方式不是他们的必需品。
浩沙员工透露过,浩沙的很多门店特别是C类店的目标人群就是小区中老年群体,他们有闲却不愿意投资太多的钱在健身上,浩沙正好满足了他们。他们并不需要进口的器械,也不需要高级的配置,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够锻炼、闲聊社交、能有热水洗澡、价格亲民的“大众健身房”。对于这样的社区居民,如果没有大众健身场,也应该有针对他们的健身选择,而不是随着浩沙这类传统健身房的消失,他们只能回归广场舞当中。
7月,是浩沙会员和员工被迫接受改变的一个月。
雯雯找到了新的健身房,离家有些距离,没有以前那么方便了,她说自己好在是自由职业者,不然下班还要特意跑到更远的地方,怨气一定很大。刘杰和方坤继续留在改头换面的门店工作,还在朋友圈卖课卖卡,对新东家怀着绝对的热情,一切努力也是为了能够早日要回浩沙欠下的工资。汪玲还没找到距离和价格都合适的健身房。同时她发现,自从小区门口的浩沙消失之后,本来不太有人气的小区健身器材区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她偶尔会听到聚集在这里的居民们询问起,附近还有没有价格优惠、路程方便的、常做打折活动的健身房,“要像浩沙那样儿的”。
(应受访者要求,汪玲、方坤、刘杰、雯雯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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