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达令(爱情笔记)
原创:达令
心上人是我们失去很久的“另一半”,我们曾与其血肉相连。起初,人类都是雌雄同体,两背两胁,四只手,四条腿,一个脑袋上有两张脸,面对相反的方向。这些雌雄同体人威力强大、无比骄傲,以致宙斯不得不将他们一分为二,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从那时起,每个男人和每个女人就一直在期盼与那本属于他们的另一半合二为一。
——柏拉图《对话录》
佛洛依德说幸福有两个重要元素:工作和爱情。
爱情的话题几乎涵盖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影视作品、小说中总是把爱情写得百转千回荡气回肠。可是,爱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开始甜蜜的爱情,到最后总是会出现争吵、出轨,最后不欢而散?
阿兰德波顿的自传体小说《爱情笔记》,就带着这样的思考开始落笔。
阿兰德波顿是谁?书评人康纳利赞他是“英国文坛的奇葩”、更有书评人说他是“连扫把的传记都能写出来并且扫把在他笔下还能活灵活现”。他的写作范围很广,小说、散文、文学、艺术、哲学、评论,引经据典不流俗。他的小说更是开创了一种另类的写法,介于小说与随笔散文之间。
他的小说处女作《爱情笔记》一经问世,就得到高度评价。小说的灵感来自于阿兰德波顿草草收场的一段恋情,他试图用哲学和心理学分析弄清楚爱情中的难题。这本小说跳脱了爱情小说的传统写作手法,不偏重于离奇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刻画,选择从男主人公的角度出发,对爱情的不同阶段进行了哲学和心理学分析。
诚如阿兰德波顿在一次演讲中所说:“ 你们从我这里几乎什么也学不到,你们离开的时候肯定会感到失望,你们的生活并不会得到改善。”
看完这本小说,我们依然会有这样的感觉,作者借助哲学和心理学分析,最后仍旧无法完美地解决爱情中的问题。但是我们其实也不是一无所获,面对爱情,接受它带来的幸福,也接受它会带来的困惑和痛苦。拥有这样的勇气,即使被伤害过,爱情再来的时候,依然奋不顾身地去爱一场。
一见钟情的爱情宿命论是无稽之谈
陷入恋情的时候,人们总是会有一种错觉:我们简直就是天生一对,是因为缘分才让我们相遇。似乎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力量,让两个人能够跨越时空的阻碍相遇相恋。更有一种推动力,让这世界上原本没有关系的两个人,能够电光火石之间在万千人群中发现彼此的独一无二。就好像真的有如传说中所说,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所做,遇到那个匹配自己的她仅凭感觉就能认定是她。
故事的讲述了“我”在飞机上遇到了克洛艾,一见面就断定:“她就是我痴痴寻找了一生的女子,一个符合我梦境的精灵。她的微笑、她的双眸、她的幽默、她的阅读品味、她的焦虑、她的只会,她所有的一切都与我的理想完全吻合。”
情侣之间常常会抓住一些小细节来证明彼此遇到的必然性,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细节这时候就成为了印证彼此必然相爱的证据。为了证明“我”与克洛艾的相遇相爱就是命中注定的,“我”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试图找到证据。
出生在撒谎书连峰的同一个月的午夜前后;
都学过竖笛;
左脚指上都有两颗大大的斑点;
会在阳光下打喷嚏;
喜欢用餐到挑出番茄酱。
爱情就是在这些微小的细节之中得以升华,不断地发现两个人多么相似和匹配,在细枝末节中寻找各种相爱必然性。
阿兰德波顿调用概率算法证明了爱情宿命论的荒诞逻辑。在飞机上遇到爱人这件事情,通过概率算法,阿兰德波顿得出两个陌生人相遇的概率只有1//5840.82。“我”遇到身边的这个陌生人的概率只有这么多,而这个人不一定就是艾洛克。遇到艾洛克不过是一个偶然。
薛兆丰用经济学理论讲过遇到彼此一生唯一的爱的概率:
“在一大罐子的绿豆,假如彼此是唯一,那么两个人应该是两颗红豆,可能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越过亿万个障碍的绿豆,找到和自己携手余生的红豆。大多数走入婚姻的人,是时间差不多了,人也差不多了,那么就是TA吧。”
米尔顿弗里德曼说:如果世界上有两个人是彼此的一生中唯一的话,他们这辈子不会见面。
人们总是先有爱的需要,然后再去爱一个特定的人;我们选择的伴侣必定在相遇的人当中。对于“我”而言,我只是注定了要去爱,当概率事件证明了这场相遇不过只是偶然之后,爱上的人是艾洛克就随之成为了一种偶然现象。如果出现的不是艾洛克,而是艾米丽,爱情是不是同样会发生呢?
爱情中的高光时刻与至暗时刻
德波顿说我们会爱上一个人特定的人,还在于我们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一种楚楚动人的东西——美。但是这里也有一个悖论,究竟是她的美让我们喜欢,还是因为我们爱她所以才觉得她美?
处于爱情蜜月期的情侣会美化情人的一切行为,自动过滤自己不喜欢的品质。这个时候的爱人之间,总能够为另一半的一切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爱无条件接受对方,哪怕是明显的缺陷也会变得可爱起来。
小说中的“我”觉得“克洛艾穿着蓝色衬衫,盖着灰色羊毛衫,弱不禁风,永远凄楚欲哭”非常迷人。这些形象如果放在一个喜欢乐快开朗的人身上估计就变成了灾难,而不会觉得有美感。就好像我们在看《红楼梦》的时候,有些人觉得林黛玉惊为天人,但是喜欢薛宝钗贤良淑德的人会觉得林黛玉矫揉造作。
小说中也由此展开,引用了哲学家对于美丽的判断观点:
柏拉图:我们认为一个人美,是因为他(她)存在某些地方符合美的理念。意思是说,对方在某个地方存在着美的客观标准。
康德:美的判断是一个“决定性的基础只能是主观的”判断,也就是说,我们看到一个人是否觉得美,完全取决于我们看她(他)的主观方式。
柏拉图的美是客观的,用标准来框架出美,即使当下我们无法明确说出美的原因,但是我们的评价出于一种被规则潜移默化影响的决定。而根据康德的说法,美却是人们的主观感受。
爱情毫无道理可言,在爱情中人们对美的判断往往就是康德所言,我们被荷尔蒙驱使,被爱蒙蔽了自己对美的判断标准,陷入一种被阿兰德波顿称之为“自我确认的循环”中。
自我确认循环:我爱某个人,因为我觉得她(他)美;我觉得她(他)美,因我爱为她(他)。克洛艾是克洛艾的美丽让“我”感到幸福,因为克洛艾让“我”感到幸福所以我觉得她美。
这个无法证明的自我确认循环正是爱情的高光时刻,这个时候不管是谁来指出相爱的人中一个人的不足,另一方也无法相信。陷入爱情的人,盲目地认定对方的美好,自动忽略了对方的不足。
然而这种美好 不可能永远保持。
在爱情中,恋人的美和丑是模棱两可的,爱的时候看到对方有多美,不爱的时候看到对方就有多丑。当过了这个临界点,恋人会突然发现对方变了。
小说中的“我”突然有一天发现克洛艾居然会买一双“我”觉得其丑无比,让人难以忍受的鞋子。矛盾突然间就出现,在“我”心目中美好的克洛艾的形象开始变化的时候,“我”开始变得厌恶对方。
阿兰德波顿引用了维特根斯坦的“鸭——兔”图。
一个画面中同时有鸭子和兔子的两种样子,不同的人如果对画有不同的期许就会找出不同的图像。如果你想要找到兔子,你眼前的形象就会是兔子;如果你试图找出鸭子,眼前的形象就会变成鸭子。
“我”在看克洛艾的时候就是如此,当我还爱着她的时候,我看到的克洛艾就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她。可是当我的大脑被负面情绪挤占,再看克洛艾的时候,她就会呈现出另外一面。
热恋的时候,克洛艾给“我”用她的牙刷,她做的早餐,她的一颦一笑都让“我”觉得幸福;厌倦的时候,这一切曾经觉得可爱的画面却让人厌烦不已。
纪伯伦诗里的爱情是这样的:
当我一面明镜似的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注视着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
然后你说:“我爱你。”
但是实际上你爱的是我里面的你。
我们爱上一个人并不是单纯的爱对方,而是出于对方身上偶尔反射出的那种自我。我们爱上别人,实际上不过是从对方身上寻找那个完美的自己的影子。
可是伴随着深入的了解,天使堕落人间变成实实在在的人,她在你身边扣着鼻孔、抓着脚丫、打着呼噜、流着鼻涕,这一切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画面出现的时候,当最初的期待变成了最后的失望,美感和爱恋也随之沉浮。
如果调节得好,我们可能会在这种美和丑中间交替着延续着这份恼人的爱情:有时候幸福如蜜,有时候折磨人如疾。
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好运,“我”迎来了爱情中最烂俗的剧情“出轨”。
出轨后的博弈——爱情恐怖主义
感情出现问题的时候,总是有迹可循的。
“我”发现了克洛艾的可疑之处,她不再欣赏“我”的工作,不断地把“我”跟别人做比较。她和“我”的男同事单独去喝酒,并且彻夜不回家。接下来心中有愧地买了“我”爱吃的麦片。拒绝“我”的索吻。
爱情中一方出轨之后,遭遇背叛的一方总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们会选择像平时一样,徒劳地等待、忽视爱情消亡的事实,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挽留已经越来越远的另一颗心。
“我”想要沟通,克洛艾却无精打采,假装不懂“我”的语言;她找茬,总是因为“我”说的话恼怒;她嘲笑、羞辱、打骂我,而我想要挽留这一切而对这些不公平对待无动于衷。
爱情中的一方开始后失去兴趣,另一方想要挽回却找不到方法和路径。分手时面临的难题就是一个渴望得到另一半的爱恋,一个却再也不感兴趣——爱情恐怖主义就这样出现了。
这时候的沟通往往无法达到想要的效果,想要挽回爱情的一方试图用自己的爱来感动对方,不顾一些央求伴侣回心转意。爱情恐怖主义是爱情绝境的产物,是通过在伴侣面前爆发(痛哭流涕、大发雷霆或者其他手段)试图让对方回心转意的所有计策(生气、妒忌、内疚)。
这是一种赌博的心态,试图用自己的极端行为换取对方一个自己觉得和平而合理的解决方式。
很多人知道另一半出轨之后,为了换取对方对自己的注意,习惯采取极端的方式——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的出轨,剑拔弩张的关系在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场景中都能爆发出来。比如“我”会把克洛艾忘记带钥匙这样的小事情放大成不可原谅的大错误而大发雷霆。这种方式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最后大家只能不欢而散。
事实证明,爱情恐怖主义于事无补,不管是对于挽回另一半的心,还是宽慰自己的受伤来说,任何人都不会从中捞到好处,只会加速感情的流失。
爱情恐怖分子想要通过惹对方生气或者嫉妒来获取爱情,可是,当爱情回归的时候早已经变了味。这种爱变成了一种强迫性的爱,而爱情恐怖主义者自己也不能接受对方不是发自内心的爱情。
“我”和克洛艾的爱情终于在爱情恐怖主义中走上不归路,从飞机上开始的爱情,最终在飞机上得到了终结,像完成一场仪式一样,这段由美好开始的爱情最后走上了分离。
心理学干预也无法解决的爱情难题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戛然而止,一段爱情结束之后,生活并没有结束。
爱情让人失去理智,失去爱情可能让人失去生命。年轻的时候,人们总以为爱情就是生命的全部,失去了另一半生活就无法继续。
“我”在痛苦之中,想到了消除痛苦的办法——自杀。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证明爱情的重要性和不朽。在写下遗书之后,“我”吞下了一堆药丸(其实是二十粒维生素C泡腾片),在这个过程中,“我”思考了很多。
死亡是为了让活着的人知道没有克洛艾我无法生存下去,可是死亡本身却让我无法得知我死后别人如何看待我的死亡。我想让自己的死亡让克洛艾深受打击,从而缓解我的愤怒。可是讽刺的是,如果我死亡了没有生命,根本无法从自我灭亡中获取想要的那种快慰。
没有为爱情殉葬,“我”试图通过思考和治疗化解爱情的难题。在这个路上,“我”找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分析家、传道士、治疗师、作家,这些人被阿兰德波顿称之为爱情实证主义者。
爱情实证主义者相信真正的问题必然有同样真正有效的解答。
因为情感而带来的苦难,爱情实证主义者会通过各种努力找出原因,提出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自尊情节、恋父情结、恋母情节、情节的情节都被列入原因之中。
阿兰德波顿浪漫地设想了一种可能:如果爱情实证主义有用的话,那么伟大的文学作品中因为激情而成为经典的作品都将不复存在:
- 哈姆雷特可以在荣格的帮助下改写命运;
- 奥赛罗经过治疗也会缓解自己的过激行为;
- 俄狄浦斯的恋母情结也能在家庭疗法的干预下痛苦被化解。
有趣的是当阿兰德波顿试图把《流血的心》作者尼尔莉博士介绍给悲惨的包法利夫人的时候,他试图营造两人的对话场景,最终发现心理咨询根本无法继续:包法利夫人因沉迷于物质中根本无法支付博士的咨询费用。
心理分析的问题在于,我们就算解释了问题的所在,但是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包法利夫人和尼尔莉博士之间是爱情悲剧与爱情实证主义的交锋,也是智慧和智慧反面的对抗。就好像我们跟哲人一样意识到自己的蠢笨,但是认识到我们的愚蠢并不会让我们成为哲人。
发现爱情实证主义无法解决爱情为“我”带来的痛苦,阿兰德波顿转向了禁欲主义。如果爱情让人痛苦,那么不爱就能永恒的摆脱痛苦。
可是,这时“我”却遇到了另一个让我坠入爱情的天使,轻易地丢弃了禁欲主义。她优雅的动作,精致的发髻,蓝色的富有内涵的眼睛让“我”沉醉。我冒着可能重蹈与克罗艾交往的覆辙之险,又一次滑入了爱情的迷醉之中。
爱情总是不期而至,让人无法全身而退,因为爱情本身让人缺乏理性,正是这种缺乏理性本身让人们无法抗拒爱情的魅力。明明知道爱情中充满了各种矛盾和困惑,我们也因爱情的美妙而前赴后继跳入这份混沌之中。
写在后面的话:
一直觉得哲学像一座让人畏惧的高山,直到看了《爱情笔记》,发现原来哲学还可以这样去表达,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因为这部小说,又去看了《哲学的慰藉》,加深了对哲学的兴趣。如果有人让我开书单,我会推荐这本书。
爱情是复杂的,折磨人的,但是正是这种狂暴的激情、渴求和欲望让人沉迷其中。正如德波顿所说,接受爱情的复杂性,接受爱情不会完美才能更好地去拥抱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