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门遁甲txt(一切都是猫怪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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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押运银车之猫

“有些事情,不知道真相,反而更好。”

天气阴沉,快要下雪的样子。

庭院空旷,青石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株巨大的槐树参天而立,其下的水池中,荷花早已枯萎,几只肥硕的鲤鱼兀自游动。池边堆积的土丘上,立着一个被苔藓覆盖的古老石像,看不出面容,仿佛是个童子模样,脖颈儿上系着一条红绳,有种诡异的可爱。

在长安,这般的院子并不算大,可如此整洁的,倒极少。不但地上无一点儿枯枝败叶,便是那槐树,树身也清洗得干干净净。

说话的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皮肤白皙得如同初冬的霰雪,大冬天穿着一件白色的麻布长袍,坐在檐下走廊上,光着脚,丝毫不惧怕寒冽之气。

乌纱帽下,一双朗目灼灼有神,嘴角含着淡淡的笑,目光却盯着手中的一卷书。

不止手上,走廊周边也堆满了书籍,一尊紫铜香炉中,青烟袅袅。

这般的男人,宛若山谷中一朵洁白的山茶花,任何人见了,都不免心生愉悦之感。

“哎呀呀,这事我琢磨了一晚,越想越觉得怪异,坊门一开就直奔你这里来了。整个东西二京,谁不知道你‘青钱学士’的大名呀?”白衣男人对面,坐着个高大的男人,赔着笑,正是那胡人万年。

这时,庭院里一个壮汉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叉着腰对康万年骂了一句:“康老爷,门口赏石上那口唾沫是你吐的吧?!俺天不亮就起来清扫,累得死狗一般,连树都刷了一遍,你个杀千刀的竟然吐了口唾沫!”壮汉年约五十,长得虎背熊腰,偏穿了件大红袍服,看着煞是有趣。

“狗奴。”白衣男人笑了笑,抓过身边的扫帚扔了过去。

壮汉接了,叹了口气:“学士不学士,俺不知道,俺家少爷这洁癖,东西二京却是无人不晓!平日里院中的癞蛤蟆他都不放过,用香熏得晕头转向,那可是千文一两的上好龙涎香呀,真是要家败了。”

走廊上,二人都笑。

正闹着,门外传来马嘶之声,没过多久,闯进来一个人,二十出头,面红齿白,身形魁梧,着一身大红色的锦袍,挎一柄长剑,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急急往里走。

“狄小公子,且住!且住!一脚的泥!洗干净了先!”壮汉一把扯住那公子。

年轻公子满头是汗,焦急无比,却也忍住气,细细洗刷了一番,这才走到廊下,一屁股坐了,昂着脸望着白衣男人:“出事了!”

白衣男人用书挡着脸,以防那年轻公子的唾沫飞溅过来,皱着眉头道:“你方才吃蒜了?臭气熏天!”

“别管什么蒜了。出了怪事!真是蹊跷了!”

“狄小公子说的是荐福寺东山门之事?”康万年道。

“怎么,你们也知道了?”年轻公子诧异道。

“这般诡异的事儿,估计如今长安城都已传遍。”康万年看着白衣男人道,“御史,这等奇事,也只有你这般睿智之人能解释了。”

年轻公子张着嘴,跟着点了点头。

大唐,威势煊赫天下,万国来朝,国中英雄俊才如同过江之鲫,若论睿智,排第一号的举世公认乃狄仁杰狄老国公,可惜老人家已仙逝,如今占据魁首的,便是眼前这人。

他于大帝李治调露年登进士第,当时闻名天下的文坛领袖骞味道读了他的试卷,叹为“天下无双”。他起家岐王府参军,此后又应“下笔成章”“才高位下”“词标文苑”等八科考试,每次都位列甲等。后调为长安县尉,又升为鸿胪丞。其间参加四次书判考选,所拟的判词都被评为第一名,连文章高手、水部员外郎员半千都称他的文章有如成色最好的青铜钱,万选万中,因此在士林中赢得了“青钱学士”的雅称。后又擢任御史,风流名震天下,不仅国中人人无不以与其交往为荣,甚至新罗和倭国的使节每次来到朝廷,都削尖了脑袋四处打听这个人有没有新的作品问世,一旦打听到有,立刻不惜重金和珠宝,把他的新作买走,回国后广为传诵。

不仅如此,这人生性淡然,从不与人私结朋党,年过四十亦不娶妻,在宅子里养鹤点香、手执经卷不辍,尤好古往今来的典故、轶闻,自号“浮休子”,又精通《周易》玄理、《奇门遁甲》之术,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本领,令世人叹息。便是驾崩了的大帝也曾赞叹:“做人如文成,可谓完人也。”

张鷟,张文成,便是此人了。

“你觉得,猫真能载歌载舞,还能押运着一车银钱凭空消失吗?”年轻公子低声问道。

张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惊讶,反而露出无比讽刺的笑意来:“千里呀,你大清早急匆匆地跑过来,为的就是问我这般混账的问题吗?”

被他唤作千里的年轻公子,乃是狄仁杰狄国老的孙子。狄家深受当今圣上眷顾,一门显赫,狄千里文武双全,人又俊俏如花,早已成为长安城无数女人思慕的对象,因家中排行第九,绰号“花九郎”。

“还有我!我早饭都没吃呢。”胡人康万年摸着咕咕直叫的肚子道。

御史冷冷一笑,眼皮翻了翻,又埋头于他的经卷之中。

狄千里和康万年相互看了看,不知如何是好。

张鷟看了一会儿书,才道:“万年,你方才说做的那梦,是真是假?”“梦?什么梦?”狄千里瞪着康万年。

“千真万确!”康万年对狄千里道,“就是我上次买的那头大青牛,不光长相好看,还善解人意,乃我心头宝。这几日做梦,都梦见这牛他娘的长了两条尾巴,奇怪得很,故而顺便前来一问。”

“不过是梦而已,有何大不了。”狄千里哑然失笑。

“你那青牛,怕是留不住。”张鷟打断二人的话,翻着书,目不斜视。

“所谓的留不住,指的是……”康万年摸着脑袋。

“自然是要丢了。”张鷟叹口气,终于合上书。

“不可能。”万年大笑,“我专门安排了个昆仑奴,日夜照顾,寸步不离,怎会丢了?”

话音未落,院门外出现个脑袋,面容漆黑如炭,看着院中,叫了一句:“主人,不好了!”

“这不是我那昆仑奴吗?”康万年站起身,“怎的了?”

“牛……没了。”昆仑奴战战兢兢。

“没了?怎么会没了?!哎呀呀!”万年转头看着张鷟,捶胸顿足,“都说御史是乌鸦嘴,料事百发百中,真是……哎呀呀,好好的一头牛,怎么会没了?!”

万年一边说,一边一溜烟去了。

狄千里看看康万年的身影,又看了看张鷟,呆道:“你怎知道他牛要丢?”

“自然是那梦了。”

“梦?”

“我且问你,这‘牛’字多了一条尾巴,是何字?”张鷟轻笑道。

“‘牛’生双尾,那不就是……一个‘失’字嘛!”

“就是如此了。”张鷟哈哈一笑,站起身。

那身雪白的袍子随风摆动,袖口用红线绣了只红色的大鸟,很是醒目。

“真是神了。”狄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说道,“我说的那怪异之事……”

“这世间,从无怪异之事,所谓的妖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闲谈而已。”不知为何,张鷟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可我亲眼所见!”

“世人总会将所见、所闻的种种不可思议之事、物,认为是精怪所致,不足为奇,这怪猫……”说到这里,张鷟突然停顿了一下,望着门外笑了笑,“看来今日找麻烦的人,还挺多。”

“找麻烦的人?”顺着张鷟的目光,狄千里转过头去,见庭院门口来了一大队人马。

两辆贴金嵌银的华丽马车停住,仆人宫女服侍两旁。前后两队军士,身上甲衣鲜明,手持横刀,森然威武。

“这是张御史府邸吗?”为首的军士下马,走到门前问道。

“倒要怎的?!”张鷟那仆人,似是个头脑不灵光的货色,毫不客气。

车帘掀动,自马车上,下来两个人。

一人,紫衫、玉带、皂罗折上巾,面白无须,蚕眉高鼻,粉装玉琢一般。

一人,头戴高乌帽子,身穿白色狩衣,脚着木屐,腰挎长刀,年约三十出头,打扮不似中原之人。

“虫二,且请进来。”张鷟见了,微微一笑。

“他们进来可以,那帮混账军士,外面候着!这两位,来来来,洗刷了鞋具再说。”叫虫二的仆人对这场面习以为常,凶巴巴道。

紫衫那人笑容灿烂,道:“早听说御史有怪癖,想不到竟是真的。”一边说,一边对那狩衣男点了点头。那外国之人,倒是极为紧张,盯着张鷟,满脸兴奋之色。

“好像是宫里来的。”狄千里小声对张鷟道,“宫里的两位上官找你何事?还如此大排场,莫非你真惹了麻烦?”

“呵呵,哪里的混账上官。不过……”张鷟哑然失笑,“说是上官,倒还真的有个‘上官’。”

“啊?”狄千里不明就里。

说话间,那二人已清洗了鞋具,缓缓来到廊前。

张鷟缓步走向檐廊,来到院中那石雕前,取来竹勺,将清水倾注其上,绿苔越发青翠起来。

紫衫人侧立,耐心等了会儿,见张鷟兀自做着手中的事,笑道:“我等诚心前来拜访,御史便是这等待客之道?”

这人,华衣之下,气度风流,眉目如画,声音婉转,真是让人心中一动。

张鷟缓步来到紫衫人跟前,眯着眼睛看了看,说道:“乔装打扮,屁的诚心。原本还有几分姿色,穿上这男装,不伦不类,丑得很。”

“你!”紫衫人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乃御史,国之重臣,你不过是个宫中女官,难道还要让我拜你不成?”

“女官?你是说……”狄千里仔细看了看那紫衫人,果然不见其喉结,不由得一愣,慌忙站起身来。

“这位,应该是狄国老家下的那位花九郎吧,上次见你,还是去贵府问候之时,转眼国老病逝已两载了。”紫衫人莞尔一笑。

狄千里越发慌张起来,“恕我眼拙,不知小娘子……不,不知上官是……”

“你呼人家姓氏了,还问人家是谁,真是混账呀……”张鷟在旁边哈哈大笑。

“姓氏?”狄千里满脸通红。

“我方才不说了吗,有一个‘上官’。”言罢,他终于坐起来,面露戏谑之色,“千里,你面前的这位,便是当今圣上最为宠信之人,那位被称为‘巾帼宰相’的上官婉儿了。”

“我的天!”狄千里如遭雷击,目瞪口呆,脱口道,“怪不得女扮男装都如此动人心魄!”

这赤裸裸的话,上官婉儿听了却不恼怒,反倒笑靥如花:“花九郎这么说,真是折杀我了。”

“你俩就别相互吹捧了。婉儿,这位是?”张鷟看了看上官婉儿身边那人。

还没等上官婉儿答话,那人早已噔噔噔上前几步,弯腰施礼,用并不标准的汉音大声道:“日本国遣唐使……不,日本国遣周使粟田真人,参见青钱学士!”

他抬起身,面容激动,唇角抽搐。

“御史,这位可是你的拥趸呢。”上官婉儿双眉一扬,嫣然而笑。

“日本国?不是倭国吗?”张鷟道。

“前日已代表我皇禀告大周陛下,允诺以日本国称之了。”粟田真人连连施礼。

“二位不必客气,坐吧。”张鷟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粟田真人在张鷟对面跪坐了,四人在廊下相互看着,一时竟然无话。

“你不在宫中服侍圣上,跑到我这破宅子中来,还带了个倭国……日本国使节,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吧?”张鷟阴阳怪气地说道。

“你的狗嘴里,总是吐不出象牙来。”上官婉儿笑道,不过如花的面容却变得阴沉起来,“宫中,出事了。”

“宫中能出什么事?”狄千里吃了一惊。

“一件……一件诡异无比的事!”上官婉儿愁容满面,远山一般颜色的双眉微微一蹙,朱唇轻启,微微叹了一口气,为难的神态看着就让人心疼。

“宫中出事,有圣上;圣上倦了,有诸位大臣。你们跑到我这个破宅子里来,做甚?”张鷟走到院子里喂了一把鱼,再回来。不知何时,他手中竟然多了一枝蔷薇。

白色的蔷薇,灿然绽放,娇嫩的花瓣在风中摇摆。

旁边的粟田真人四处看了看,院子里空空荡荡,根本就没有蔷薇的花枝。

“这等事,怕除了你,别人办不来。”上官婉儿从张鷟手中取走那花,放在鼻下轻嗅了一下,眉头不由得舒展起来。

女人和花,总会没缘由地亲近。

张鷟重新在香炉中点上一炷香,笑道:“我不过是个神棍而已,又穷又懒,除了长得比别人好看一点儿之外,便一无是处了。你们的事,我帮不了。”

粟田真人扑通一声跪倒:“御史大人,还请救救在下!”

“粟田君,我不知你国风俗如何。在我国,‘大人’二字莫乱叫,我们只有称呼父亲才叫大人。”张鷟哈哈大笑。

粟田真人满脸通红,忙道:“还请先生救命。”

“唉。我这个人,就是善良,心软。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张鷟摆了摆手,转过身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严肃之色。

粟田真人看着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持花而立,轻轻点了点头。

“说起来,还是因为在下的一只猫。”粟田真人叹了口气。

“猫?”狄千里忍不住盯着张鷟。

张鷟那张白净的脸,犹如一口古井,看不出任何的涟漪。

“我国素来钦慕贵国,视为上国,故屡遣使前来。这差事,说来荣耀,可……也不好做。”粟田真人低下头来,慢慢说道,“我虽出身公卿之家,但素无大志,只好风雅,不料被上皇看中,忝为这次的遣唐……遣周使,启程日期到了,便穿上丧服与家人告别……”

“贵使,我有点不明白,既然被选为一国之使,自当高高兴兴办差,为何告别之日穿上丧服?”狄千里诧异道。

粟田真人答道:“狄公子不知,从我国来贵国,中间横亘着万里海疆,浊浪暴风不说,恶礁怪鱼比比皆是,九死一生,历来如此。便是能登上唐土,一行人十不存一。”

狄千里张大嘴巴,不说话了。

粟田真人抬起头,看着张鷟:“在下家中父母早亡,三子一女,皆年幼,分别之日,挂念异常,所以就带了件家中之物,权当寄托。”

“何物?”狄千里问。

“一只猫。”粟田真人蹙起眉头,“一只上了年月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黑色老猫。”

众人皆不说话。张鷟举头向天,看不到他的表情。

天气阴沉,似乎要下雪。

“一路上的艰险自不必说,总之是死里逃生,眼见已看到贵国的海岸,谁料遇到大风暴,樯倾楫摧,我被卷入水中,一个巨浪打过来,昏了过去。那一瞬间,自知活不成,禁不住向八百万神灵祈求。

“哪知醒来,竟然已在海滩之上,随行损失惨重,唯独我不但一身周全,连伤都没有,怀里死死地抱着那只老猫。我想,应该是那猫救了我的命,毕竟,在我国,猫乃格外灵异之物。”

粟田真人寥寥数语,众人皆沉浸在他的讲述之中。

“前来朝廷的路上,在下对那老猫呵护备至,当作神灵一般对待。到了长安,我等被安置在靖善坊的大兴善寺之中,等待陛下召见的日子,那只老猫一直陪伴我左右。陌生国土,能陪伴我的,只有这只故乡之猫,想来也是唯一的慰藉吧。”

粟田真人长吁短叹:“本想受苦的日子到头了,没想到从初七那天开始,噩梦就来了。”

“初七?”狄千里低低吸了口气。

“那天早上,我像平时那般喂猫,唤了半天也不见它踪影,又让侍从找了整个寺院,也一无所获。与此同时,我们接到了盼望已久的消息:陛下接见,于含元宫设宴款待。

“此等大事,在下只能暂且将寻猫之事搁下,准备进宫。到了天黑,便精心装扮,领了侍从带着车辇,浩浩荡荡从寺里出来,往北缓行。怎知过了两个坊,车前传来仆人的惊呼声。”

粟田真人说到这里,狄千里“呀”地叫了一声,拍手道:“那晚,对面的车辇人马,竟然是你呀?”

粟田真人诧异地看着狄千里:“难道……”

“那时,我也在荐福寺东山门前。”狄千里道。

“如此说来,你们都看见了?”张鷟低下头,盯着二人。

粟田真人和狄千里不约而同“嗯”了一声。

“先是听到鼓乐之声,在下以为是何处在办宴会,于是并没在意。后来听到仆人惊叫声,急忙挑开车帘,便遥遥看到了可怕一幕,想不到百鬼夜行,竟然是真的!”

“百鬼夜行?”狄千里挺直了身子。

粟田解释道:“此乃我国之说法:逢魔之时,万籁俱静之刻,尘世之人歇息了,魑魅魍魉便现身于城市街道之中,载歌载舞,戏谑闹腾,谓之百鬼夜行。”

张鷟呵呵一笑:“什么你国的说法,粟田君,所谓的百鬼夜行,源头在我华夏。”

“哦?”

“上古,黄帝令其妻嫫母掌管祭祀,立为方相氏,掌管天下驱鬼禳灾,此职延续,后来就成了国之官职。《周礼·夏官》记载:‘方相氏: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就是说,遇到国家大祭,方相氏穿起祭祀之衣,戴着有四个眼睛的黄金面具,拿着戈和盾,领着后面象征着魑魅魍魉的无数鬼怪奔出城郭,意谓将妖魔鬼怪带出城郭不再为祸人间。我想这风俗传到了贵国,贵国人不晓得其中说法,便认为是百鬼夜行了。”张鷟沉吟道。

粟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算我多话,粟田君且往下说。”张鷟露出不要在意的神态。

粟田晃动了一下身子,腰间的长刀磕碰到地板,发出“当”一声脆响。“在下见那群猫皆穿上人装,载歌载舞,而且还推拉着一辆木车,车上似乎累累都是银锭,惊奇无比,忙叫人把车子赶过去看看。想不到还没到跟前,群猫连同银车都如同薄雾一般一晃眼不见了,真是蹊跷。”粟田脸色灰白。

“此事,和宫中的怪事,怕没什么关系吧。”张鷟道。

“当时想来,似乎并无关系,可事后……”粟田欲言又止,说道,“出了这种事,我便有些心慌意乱,吩咐仆人尽快赶路,过了开化坊,到了皇城前的东西大街上,拐了个弯,从车窗里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个人。”

“若是平时,大街上摩肩接踵,行人熙攘,倒是不会注意。可那时已经快夜禁了,鬼影子都没一个,故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看便罢,一看在下顿时叫人停下车。”

狄千里忍不住道:“贵使认识对方?”

“不认识。”

“那为何……”

“很简单。”粟田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因为那人手中抱着的,正是在下丢失了的黑猫!”

“不会吧。”狄千里哑然失笑,“远远地看一眼,你就能确定人家手里的猫是你的?这世间黑猫成千上万……”

“在下绝不会认错!”粟田语气坚决,“那只猫陪伴在下无数年月,在下对它比自己还熟悉,绝不可能认错。”

“然后呢?”狄千里问。

“在下命人将那人唤到车前,那人一身黑衣,身材瘦削,腰挎长刀,像是个武士,长得倒十分清秀,唇红齿白。我便问此人为何会有我的猫。那人倒是很客气,说既然是先生之猫,自然要物归原主。原本我还以为此人是个盗贼,但见言谈举止十分高雅,身上还幽幽散发出馝齐香的味道,令我闻之欢喜,便不再追问。失去的宝贝能找回,在下欣喜万分,还赏了那人一笔银子。”粟田躬了躬身,“然后在下就带着猫进宫了。”

“你竟然带着猫进宫?”张鷟第一次露出了震惊之色。

“怎么,有何不妥吗?”粟田真人昂着头。

张鷟没有说话,他看了看上官婉儿,两个人四目相对,表情复杂。

粟田真人见二人神色有异,便道:“带着猫进宫,似乎……似乎的确不妥呢。不过,在下找回了猫,心情大好,没想那么多。再说,在下住在大兴善寺时,听闻陛下非常喜欢猫,那时想着把猫带进去,应该没事吧。”

张鷟冷冷一笑:“你这家伙,忠言没听到,乱七八糟的话倒是听了一耳朵。”

“怎么……”粟田真人不知张鷟何意。

张鷟摆摆手,示意粟田继续。

粟田真人坐在走廊的木板上,有些战战兢兢:“酒宴设在麟德殿,十分隆重,在下也是经常出入我国皇宫之人,与之相比,我国真是……真是井底之蛙了。

“尤其是陛下,英明神武,威严无上,令在下崇敬无比,感叹贵国真乃上国也!”

“然后出事了?”张鷟取出一把折扇,打开,扇面上用朱砂画了一只火红色的大鸟。

大冷的天,竟取出个扇子,粟田真人惊愕,狄千里却是视若无睹。

“开始倒是无事。”粟田真人摇头,“按照贵国接待使教我的礼节,在下小心行事,一分不差,尤其是献上了我国天皇陛下带来的礼物和国书之后,陛下更是十分满意,连‘请改倭国为日本国’这样的要求,都答应了。可是眼见这会面即将圆满结束,祸事来了。”

说到这里,粟田真人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身体也颤抖起来:“那只猫,突然出现在宫殿之中!”

手中的折扇骤然一停,张鷟呆了呆。

“在下并没有将猫带入麟德殿,而是交给一个仆人,谁知道猫会出现在那里,而且当着无数人的面,缓缓来到陛下龙椅之下,蹲在陛下眼前,大声地叫了一声:喵!”

张鷟微微闭上眼睛,那长长的睫毛在微微抖动着。

“龙椅上的陛下发出一声惊叫,随即愤怒万分,大声叱问:‘怎么会有一只猫?!’”粟田真人夸张地比画着。

张鷟似笑非笑:“然后你承认了?”

“自然。”粟田真人点头,“在下赶紧走出座席,双膝跪地,说猫是在下的。”

“结果陛下勃然大怒,是不?”张鷟睁开眼,戏谑地看着粟田。

粟田点头道:“是的,陛下龙颜大怒,将几案上的所有东西打落在地,与此同时,殿外羽林护卫冲进来齐齐捉拿那猫,怎知那猫也是厉害,在那么多的人之间,辗转腾挪,最后竟然跳上了陛下的龙案!”

“真是热闹了……”张鷟连声苦笑。

“陛下惊得仰面跌倒,内侍、宫女们纷纷救护,场面乱成一团,那猫怕也是被吓到了,咝咝怪叫,为了躲侍卫,竟扑到陛下身上,将陛下抓伤了……”

“没抓到脸吧?”狄千里说出这句话之后,立马意识到说错了话,急忙捂住嘴。

粟田真人此刻满头大汗:“抓到女皇陛下的胳膊了……陛下昏厥过去,被搀扶着离开大殿。在下也被抓了起来,关进了宫里的一处侍卫所。在下实在想不到会出这种事,痛心疾首。在下倒是不怕死,唯恐这事会损坏了我国与贵国之间的关系,如果那样真是难辞其咎了。”

“那只猫呢?”张鷟道。

出了这么大乱子,他竟然只关心那猫。

“逃了。”

“逃了?”狄千里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

“是的。在无数侍卫的抓捕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着内侍、宫女的面,逃了。”粟田真人哭丧着脸。

“粟田君,你可真是养了一只……一只了不得的猫呀。”张鷟笑道。

粟田真要哭了:“先生,别再取笑我了,当时要不是顾忌两国关系,在下早就拔刀切腹以死谢罪了。”

张鷟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扬起精致的眉毛:“接下来呢?”

“在下被看押着,愁苦不已,一直到后半夜,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突然门被一脚踹开,侍卫冲进来用枷锁把我锁了,丢进了牢里,而且还说我犯下了滔天大罪,即便是国使,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猫抓伤了陛下,固然是你的失误,但你也是无心。再说,为了一只猫就要斩了国使,这似乎有点……”狄千里吸了一口气。

“有点不可思议,是吧?”张鷟替他把话说完。

狄千里使劲点头:“陛下是英明之人,向来大度,这次……”

“那是因为你们根本不明白。”张鷟站起身来。

“不明白什么?”

“你们不明白,陛下这一生,最惧怕最讨厌的,就是猫。”张鷟的声音十分冰冷。

粟田真人目瞪口呆:“怎么会?!”

张鷟转过身,悲哀地看着粟田:“你是不是想,如此英明神武的女皇陛下,如此气吞天下的女皇陛下,如此手握大权视天下众生为无物的女皇陛下,最恐惧的,竟然是一只猫,是吗?”

“难道……难道陛下不喜欢猫吗?”

哈哈哈哈。张鷟发出一阵大笑。

“粟田呀粟田,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当那只猫出现在麟德殿,出现在陛下眼前的时候,你的灾祸就来了。”张鷟喃喃道。

“在下……在下的确不明白呀。”粟田发出哭腔,“为什么陛下竟然对猫那么恐惧?”

张鷟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上官婉儿:“你说,还是我说?”

上官婉儿看着手中的那枝蔷薇发呆,并没有搭话。

“还是我说吧。”张鷟重新坐下,盯着粟田,“你既然作为使节来我国,对宫里的那位,了解吗?”

“你是说陛下?自然……自然是要研究的。”粟田真人直起腰。

“哦,那就说说,所有你知道的。”

“所有的?”

“嗯。”

粟田真人挠了挠头:“这位陛下的父亲武士彟,是并州的一个商人,当时隋朝弥乱,高祖、太宗于太原起义兵,陛下的这位父亲献上全部的家产充当军资,后来大唐立国,他也官居高位,封为应国公。”

照理说,直呼名讳,尤其是女皇父亲的姓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可在这里,无人追责。

“武士彟娶了两任妻子,女皇陛下是第二任妻子杨氏的二女儿,这位杨氏并没有生下男丁,倒是那位已故去的长妻生下了两个儿子。”粟田真人侃侃而谈,“所以武士彟去世之后,杨氏带着三个女儿过得十分不如意,饱受欺压和冷遇。据说当年陛下十分可怜,穷困潦倒、缺衣少食,养成了极为倔强、强悍的性格。”

张鷟哑然失笑。看来这个粟田,来之前还真下了功夫。

“陛下十四岁时,被太宗召入宫,封为才人,赐号‘武媚’,据说才能大志连太宗都为之赞叹,可太宗似乎并不喜欢她。太宗驾崩后,陛下入感业寺为尼,青灯古佛寂寞冷清地过了几年。后来大帝登基,她才时来运转。”

所谓的大帝,指的是李治了。

“她被大帝接入宫,因产下皇子,备受宠幸,后来……”粟田真人瞅了瞅张鷟和上官婉儿的脸色,“后来听说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大帝废掉了王皇后和萧淑妃,立陛下为皇后。”

张鷟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倒是省略了不少事。”

粟田真人不知张鷟何意,说道:“后来嘛,因大帝患头风之症,陛下掌权,被称为‘二圣’,后来二人又称‘天皇’‘天后’。大帝驾崩后,太子即位,陛下尊为皇天后。”

粟田这里提到的太子,指的是李显了。

“接着,那位皇帝被废,陛……陛下又另立新帝。”粟田真人有些结巴了。

也难怪他结巴,这段时间大唐的帝位可谓风雨飘摇——李显即位后,因触怒女皇,被废为庐陵王,第四子豫王李旦被立为帝。

“然后,就是李氏诸王反叛,陛下铁腕镇压,杀人无数,后来……后来改唐为周,降李氏皇帝为皇嗣,赐姓武,乃自称帝。”粟田真人皱着眉头,“再然后,就是一场场的乱子,最终又有了皇嗣之争。”

所谓的皇嗣之争,指的是女皇年老之后,侄子武三思、武承嗣谋求太子,屡屡劝说女皇,搞得女皇心动,而朝廷大臣尤其是一些重臣则坚持必须由皇嗣(当时的皇嗣已经由李旦重新变成了李显)继承大位。两派之间腥风血雨明争暗斗,死了无数人,后来还是女皇最为信任的狄仁杰狄国老劝服了女皇,确立李显为继承者。

“再往下,就是现在了。”粟田真人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通,说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张鷟,“先生,在下来之前对陛下研究得很透彻,可从来没听说过陛下惧怕、讨厌猫呀。”

张鷟有些吃惊地说道:“看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啊?”

“不过,粟田君,陛下为何惧怕、讨厌猫这种事情,恐怕你是不可能知道的。这种事情,是忌讳之谈,不但不会写成任何的文字,哪怕你在我国找人问,也没人敢告诉你。”

“为何?”

张鷟闭上嘴,为难地揉了揉太阳穴。

“请先生务必告诉在下。这样一来,即便是在下不日身首异处,也至少死得明白!拜托!拜托!”粟田真人双拳撑地,高高地撅起屁股,脑袋都要贴到地板上了。

“哎呀呀,”张鷟晃了晃脑袋,扶起粟田,看着他的脸,“粟田君,接下来我告诉你的,你出去之后,不要和任何人说。”

“在下对着八百万神灵发誓!”

“陛下惧怕、讨厌猫,并不是仅仅因为猫那种小东西本身……”张鷟用折扇轻轻敲击着手背。

“那是……”

“其实,令陛下真正惧怕、讨厌的……乃是阴魂不散的鬼呀。”

扑通。

听了张鷟的话,粟田真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张脸五官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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