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弟弟出生起，我妈对我和妹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

　“你们该让着弟弟。”

　“你弟弟才是李家的根，是我们老李家的希望。”

　“你弟弟好，你们以后才会好。”

　　1

　　严濠对我说离婚的时候，我愣在原地，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盯着我，通红的双眼里，满是失望和痛色。

　　离婚。

　　他嘴巴一张一合，又重复了一次。

　　这两个字钻进我脑海中，我像被人敲了一记猛棍，头昏眼花。

　　我试着从他脸上看出哪怕有一丝的犹豫，可是没有。

　　就像当初他对我求婚一样，那样的坚定。

　　我要失去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脏处传来的痛意，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席卷我。

　　脚下一软，我差点就站不稳脚，直到我妈的尖叫声，拉回了我的理智。

　　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我妈在严濠的办公室撒泼打滚。

　　指责严濠，指责他的父母和妹妹，指责他们都是如何苛责我一个孕妇，而导致我流产。

　　严濠满身颓然地站在原地，任由我妈将那些莫须有的指控，强行按到他身上。

　　偌大的办公室里，他的同事，都朝他露出同情的眼神。

　　来了保安，将我和我妈轰了出去。

　　我妈一把扯着我，我努力转身朝严濠看去，只来得及看得见他弯了几分的背影。

　　“离婚？他想得美，不赔个几十万，别想离婚。”

　　“你放心吧，严濠就是说说的，他那么爱你，怎么会舍得和你离婚。”

　　我妈一边拽着我，一边大言不惭。

　　原来啊，我妈也知道严濠爱我啊。

　　所以她有恃无恐。

　　那我有恃无恐的是什么呢？

　　凭着严濠的宠爱，凭着……那个刚化成血水的孩子吗？

　　我像个提线的木偶，身体里因流着同她相同的血脉，而化成一根无形的线，这根线，就掌握在我妈的手心里。

　　像从小到大那样，我无力反抗。

　　我妈一路拽着我，不停地在我耳边一直说着，要如何让严濠吃不了兜着走。

　　要如何让严濠掏钱，如何让严家负责。

　　总而言之，就是钱。

　　2

　　她拉着我，又一路来到了严琳的公司。

　　我妈冲进严琳的办公室，当着办公室数十人的面，指着严琳一通责骂。

　　同样一通莫须有的指责。

　　严琳红着眼，被我妈骂得满脸通红。

　　她今年刚出来工作，脸上带着初入社会的稚嫩，无助的眼泪在眼眶打转。

　　她转向我，恨恨地看着我。

　　直到来了一个领导，帮严琳说了话，将我妈怼得无话可说。

　　严琳说：“嫂子流产真的跟我有关吗？我好心拎着补品去看她，总共说了不到两句话。”

　　严琳又转向我，“不就是因为我爸妈想要给我这个女儿买房子，我嫂子死活不同意，说我爸妈的钱，我爸妈的房子，只能留给我哥哥，说我这个女儿是要嫁出去的，不能有份！”

　　我站在原地，想到几天前，我因出血去了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属于自然流产。

　　医生看了看我，又安慰了我一句，胚胎发育不全，优胜劣汰很正常，不影响以后怀孕。

　　我还来不及悲伤，我妈就在我耳边说，你流产都怪你那个小姑子，都是她害了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偏要买房，身为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吸父母的血，谁家的钱和房子不是留给儿子孙子的。

　　还想霸占娘家的财产，真是恬不知耻。

　　是啊，女儿是嫁出去的，儿子才是家里的根，传宗接代就靠我弟弟。

　　我妈从小就这样教育我和妹妹。

　　所以，在得知我公婆决定给严琳买房时，我胸腔内，莫名地情绪就这样爆发了起来。

　　怎么会有父母给女儿买房？

　　房子，不都是给儿子买的吗？

　　严琳又提到了我和严濠结婚的前一天。

　　我随着严琳的带着怒意的指责声，思绪也飘到婚礼的前一天。

　　那天下午，我正好心情地梳理着第二天婚礼上的细节。

　　我妈笑着走进来，说有件事要和我商量，我心下一个咯噔，我太熟悉她的笑容了。

　　每次，她找我要钱时，就是这样的表情，带着几分讨好和理所当然。

　　“你弟弟跟人家合伙开了网络公司，还缺一点钱，你这个做姐姐的，必须帮他。”

　　我急着问：“什么网络公司？他一直说创业，这一分钱没赚不说，这都亏掉多少钱了？”

　　“你别管那么多了，总之，是赚钱的生意。”

　　她抢过我的手机，直接打电话给严濠。

　　要求将商量好的十二万八的礼金，加到十八万。

　　我妈，又一次得逞了。

　　从小到大，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有的，只要她想要的，我都必须奉献给这个家。

　　钱一到账，她就让我全部转给她。

　　我第一次强硬地，留了八万块，那是我仅有的一点体面，我一无所有地嫁给严濠。

　　好在严濠并没有因此怪罪我，他只温柔地说，他有我就够了。

　　随着严琳一句句指责，无数像刺一样的眼神，扎在我身上。

　　不同于我妈站不住脚的污蔑，严琳的一字一句，都是实实在在的真相。

　　结婚后，公婆待我宽厚，事事都能照顾到我。

　　反观我妈，自从我嫁给严琳，她定期打着来看我的幌子，家里但凡有的，都被她搜罗走了。

　　未了，还一再地对我说：“你公婆家的，以后都是你的，你是严家的儿媳妇，他们以后是要指着你给他们养老的。”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想起，我那在乡下的年迈的爷爷奶奶，他们将仅有的一套房子留给了我爸爸，回了农村老家。

　　可我妈，她何时想过给他们养老了？

　　那为何，我会认为我妈说得没错。

　　严琳是要嫁出去的，严家的该有的不是我们和严濠的吗？

　　可我凭什么？

　　3

　　我妈僵着脸，灰溜溜地走了，连我都没顾上。

　　严琳冷着脸问我，怎么还不走。

　　“你哥，要和我离婚。”我呆呆地开口。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严琳嘲讽道。

　　“我哥疼爱宠你的时候，你才是个宝……”

　　“我爸妈给我买房子，又怎么了？那是我爸妈的钱，跟你，跟你们家有什么关系？现在什么时代了？嫂子，你也是受过教育的，还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儿防老，传宗接代这套，挂在嘴上呢。”

　　我扯了抹苦笑，是啊，我明明知道不是吗？

　　从严琳办公室出来后，我像踩在棉花上，脚下无力。

　　突来一阵的头晕目眩，我只能靠在墙角边喘息着。

　　昨天才流产，今天就被我妈拉着，在外面外奔波了一天，甚至没有好好吃一顿饭。

　　因为弟弟李泽欠了债，我妈一心只想着从我身上榨出钱。我流产了，她没有一点关心，只想着如何利用我的流产，好从严濠手里能榨出钱来。

　　我忽然想到，昨天在医院，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妈冷着脸，劈头盖脸的责骂：

　　“你怎么这么没用，好不容易怀个孕，还没能留住。”

　　“孩子没了，你以后在严濠家，谁把你当回事？”

　　“女人只有生了孩子，才能在婆家站得稳。”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麻木地听着。

　　直到严濠匆匆赶来，他眼底带着焦急和心疼。

　　可我妈二话不说，就上去撕打他。

　　“都怪你们家，没照顾好我女儿。”

　　“都怪你那个妹妹，跑到我们家，说些有的没的，害得兰兰流产。”

　　“琳琳来找你了？”

　　严濠脸色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我。

　　我妈在我身后，伸手在我腰上拧了一把，我痛得眼泪直流。

　　严濠不再说话，他扶起我， 作势要带我回家，我妈一把将他推开。

　　怒骂道：“回什么回，你们家有那么厉害的小姑子，我们兰兰可不敢回。”

　　“你们家什么时候把给严琳买的那套房子过户到你们夫妻名下，兰兰再回去。”

　　严濠深深看了我一眼，头也没有回地走了。

　　我妈还在骂骂咧咧，我像具抽干了生气的尸体，呆坐在原地。

　　很久后，我的眼神落在不远处的一对母女身上——

　　一位妈妈正搂着在抹泪的女儿，也跟着心疼地掉眼泪，嘴里不停地说着：“孩子没了就没了，没事，妈回家给你做汤补一补，养好身体再怀孕。”

　　女儿身边还站着年轻的丈夫，也哄着道：“老婆，什么都不如你重要，身体要紧。”

　　我看着，看着，眼睛好疼好疼。

　　“兰兰。”一道熟悉焦急的声音传来，拉回我的思绪。

　　我抬眸看向来人，扑在她怀中，瞬间泣不成声。

　　“白洁。”

　　“我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4

　　白洁将我带去了她家。

　　她是我最好的的朋友，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她了解我的一切。

　　她将我扶到床上，自己去了厨房。

　　没多久，她端来做好的饭菜，“快吃吧，什么都没有身体要紧。”

　　明明很饿，我硬撑着，也只吃了小半碗。

　　饭后，白洁问我：“你真的想要离婚吗？”

　　我摇了摇头，眼泪簌簌而下。

　　我怎么可能会想离婚呢？

　　那是严濠，疼我爱我的严濠，那也是我的爱人。

　　白洁叹了口气，许久后才说：“你们好好的一对，怎么到了现在要离婚的局面呢。”

　　“严家父母是个明事理的，从他们家愿意给女儿买房这点就能看得出，能有几个父母能真正做到，对子女一视同仁的？你遇上他们家，是你的福气。你插手他们给女儿买房，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难道你妈真的不懂这个道理吗？你妈心里想什么，你真的没有数吗？你不该这么糊涂。”

　　“严濠是个好男人，你不能错过他了。我早就劝过你了，你家的事情，不是你的责任，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你和严濠的家，你妈和你弟弟，不是你的责任。”

　　“你那个弟弟，整天游手好闲，高不成低不就，总想着赚大钱，这些年从你身上榨了多少钱了？从你出来工作这些年，所有的工资都给了他们，可他们有想过你吗？”

　　“那些都是结婚前的事情，那也就不提了，可现在，你和严濠结婚了，按照你妈的逻辑，是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可为什么还要一再地压榨你呢。”

　　“他们如果真的想要你好，就不会这样PUA你了，你可知道，多少人说你是……”

　　白洁一脸恨铁不成钢，或许又见我的模样实在太惨，又不忍心说狠话。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白洁的未尽之意呢。

　　熟知我家庭情况的人，都暗地里说我是扶弟魔。

　　在严濠之前，我也曾有个男朋友。

　　当时分手时，他说，像我这样的女人娶回家，就是麻烦。

　　那时候，我还怨恨前男友的冷漠无情。

　　谁会放弃自己的亲生家庭。

　　纵使我妈偏心，弟弟再不成器，可那是我的亲人，我从未想过弃他们不管。

　　之后的几年，我就没有再谈恋爱。

　　一直到三十岁这年。

　　遇到严濠。

　　5

　　三十岁这年，公司的一位大姐很热心，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

　　对方比我小上一岁，在一家公司做软件开发，爸妈都是体制内的小领导，还有个在本地上大学快要毕业的妹妹。

　　大姐的原话是：人家小伙长得周正，婚房都是全款买的，条件算是相当不错，就是一直没遇上合适的。

　　可这样优越的家庭，人家怎么可能会看得上我。

　　王姐太过热心，总劝我去见面，我也不好一再地拒绝。

　　在约好的周六那天，我穿了一件嫩黄色的长裙，这是我衣柜里，最贵的一件裙子。

　　约会地点在人民公园，这里离我公司不远。

　　因为已经见过严濠的照片，在人来人往的公园里，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入口处的严濠。

　　白衬衫西装裤，个子高高，身形偏瘦，皮肤白皙，在人群中，很是惹眼。

　　我朝着他走去，他看过来时的眼睛，明显地一亮。

　　几句话下来，我就摸透了这个男人的性格。

　　话不多，但不木讷，性格耿直，甚至有些憨厚。

　　用我妈的话来说，这样的男人，好哄，耳根子软。

　　初次见面，可以看得出来，严濠对我很满意。

　　分别前，严濠又约了下次见面。

　　不同于我带着小心机对他的揣测，他的真诚和坦诚，是我平生未见。

　　这个在我眼中憨厚的男人，在过马路时，会下意识将我护在里侧。

　　一起吃饭时，他的余光会一直落在我身上。

　　见到我夹得多的菜，他会不动声色地将菜盘子推到我面前。

　　会在我吃了很辣的菜，辣得咳嗽时，及时的端来一杯水，放在我手边。

　　他的礼貌和修养是来自骨子里。

　　我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这样细心地照顾我的人。

　　有的，只有我如这般，全心全意地照顾照顾家人，照顾弟弟妹妹。

　　这样好的男人，将一颗真心捧在我面前，我怎么会不动心呢？

　　几次接触后，我们恋爱了。

　　对于我的家庭情况，我也只隐晦地告诉他，我家里条件不好。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笑得很傻，眼里满是认真：“没关系，以后我会对你好，尽全力给你好的生活。”

　　我笑着低下头，我怕他会看见我眼里泛出的泪花。

　　和严濠恋爱。

　　比我还要兴奋的，是我妈。

　　6

　　“严濠那小伙子很不错，我看行，你啊，平时要多关心他，要将他牢牢抓在手心里。”

　　“他们家那条件啊，以后，还不是都归你了，就是可惜啊，多了个小姑子，以后还要出一份嫁妆。”

　　她神情得意，又不停地向我传授她所谓的经验。

　　所谓的，一切都是为我好。

　　我和严濠结婚后，她就劝我，早点怀孕，只有怀孕了，生了孩子，才能在严家站得稳，公婆才会将我当回事。

　　怀孕成了我的头等大事。

　　她每个月都赶来催我，亲自带着我去看医生，甚至比我公婆都要上心。

　　我不顾严濠和婆婆的劝慰的话，怀孕要顺其自然。

　　我妈，一遍一遍地告诉我，要生个儿子。

　　一定要生个儿子，只有生了儿子，你才能在婆家说得上话，人家才将你当回事。

　　这个孩子来的确实不容易，足足两年，可我到底有多少真心，我已经说不清。我到底是因为爱严濠，想要一个我们的爱情结晶呢，还是为了那所谓的家庭地位。

　　我伸手，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我的孩子，她会不会，是个女孩呢。

　　所以，她听到了我这个妈妈的心声，她后悔了，又回到天上去了。

　　孩子，你在天上好好挑选，一定要擦亮眼睛，挑一个好妈妈。

　　不要选像我这样自私的妈妈。

　　可如果，你在挑选的时候，不小心又遇见了妈妈，那你，愿不愿意再给妈妈一个机会呢？

　　妈妈错了，妈妈会改的。

　　怎么会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呢，怎么会有妈妈将自己的孩子当成筹码呢？

　　我是个坏妈妈，我活该啊我！

　　我哭得不能自已。

　　造成这一切的，是我妈吗？是我弟弟吗？

　　不，造成这一切的，是我自己。

　　7

　　白洁抱着我，轻声安慰道：“如果你不想离婚的话，去找严濠吧。”

　　“严濠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严琳也是个善良的姑娘，严濠更不用说了，他那么在意你，怎么会真心想要和你离婚呢，他们一定会接受你。”

　　“可是，你应该清楚，没有人能真正的拉你出来，你婆家，严濠，都不能拯救你。”

　　“真正能救你的，从来只有你自己。你再也不能将你妈对你的苛求，强加到自己身上，他们不是你的责任。”

　　“你知道现实生活里，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女儿吗？你知道她们的结局是怎么样吗？这次离婚，下一次，一定再次以低价的彩礼，嫁出去。”

　　“你妈只会不断地跟你说，这都是为你好。”

　　“可她真的为你好了吗？”

　　“等你陷在婚姻的泥潭里，过得的不如意时，甚至痛苦时，你的妈妈，你的弟弟，会对你伸出援手吗？”

　　不会！当然不会！因为我如今的痛苦，正是他们带来的！

　　我笑得绝望，却又释然。

　　从白洁家出来，天色都黑了。

　　我妈将我丢下，一直到现在，连个电话没有打给我，根本就没有顾及到我刚流产的身体，这就是生我养我的亲妈，可我还期望着，能从她身上汲取那点所谓的母爱，何其可笑，又何其悲哀。

　　白洁不放心我，将我送到严家门口。

　　我知道，公婆，严濠和严琳都会在家里。

　　“严濠。”

　　“我不想和你离婚。”

　　下一秒，严濠就从屋内冲了出来。

　　我红着眼看着他，“老公，我回来了。”

　　他也红着眼，深深地看着我，然后，他上前牵过我的手，轻声道：“去见爸妈和妹妹吧。”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屋。

　　我的公婆，是世上最好的公婆，妹妹严琳，是多么可爱又善良的姑娘。

　　我一直以来，多么自以为是。

　　我辜负了他们，对不起他们。

　　从此后，我会用时间证明，我会过好和严濠的小家。

　　8

　　第二天，严濠向公司请了长假，带着我出去散心。

　　从这一天后，我试着放下了身上的枷锁。

　　时间久了，我发现，也没有那么难。

　　几个月后，我妹妹告诉我。

　　家里的房子卖了，为了给我弟弟填欠债。

　　我爸妈带着弟弟，租了一间小房子。

　　以我妈对我弟弟的溺爱，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毫不意外。

　　我工作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包括我和严濠结婚时的彩礼，严濠的工资，几近全部补贴了他们。

　　最后我妹妹说：“姐姐，你做的对，早该这样了，也千万不要心软，这些年，你已经付出够多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过得幸福。”

　　挂了电话，也到了我下班时间，我打算去菜市场，晚上给严濠做点好吃的。

　　严濠掐着点打来电话：“老婆，你下班了吗？我来接你。”

　　我笑着回：“刚下班，你别绕路了，我自己回去。”

　　“没事，老婆，我就想来接你。”

　　“好吧，那我等你。”

　　看着远处绚丽的夕阳，我露出一个放松的笑。

　　我是不幸的，却又是幸运的。

　　我庆幸，我及时醒悟了。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只是你自己。

　　只有自己过得好，才叫真的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