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火(世人拿他当狗)


6枚铜板买彩票,高中头彩,1000大洋。

按照光绪末年的市值,这笔巨款意味着可以在最繁华的城市购买洋房。

得此好运的,是一个8岁的孩子--林风眠。

他的确因此而逆天改命了,后来的他成为了一代宗师,画坛巨匠。

但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林风眠的代价是:孤独一生,满身鞭痕。


01


林风眠本是个做石匠的命。

动荡年代,贫苦家庭,爷辈父辈都干这个,他能有什么指望?

1900年11月22日,林风眠出生在广东梅江边上的小山村里,出生没几天,清政府就跟八国联军签了「庚子赔款」,本息近10亿两白银,刚出生就意味着要替国家背债,直到晚年,林风眠都在嘟囔:「我生于倒霉的庚子年。」

祖父是做石雕的,雕得最多的就是墓碑,但凡有些出路,谁愿意干这个。

父亲是有点艺术细胞在身上的,石雕之外,他还喜欢研究画画,渐渐走上了职业画师的道路,祖父对此颇为不满。

为了不让孙子也跟着「跑偏」,祖父常带着他上山打石头,一块块粗粝的石头打磨成型,再雕上花纹,如同新生,这个过程在林风眠看来,有趣极了。


六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

他开始照着《芥子园画谱》学画画,村子里还新开了染坊,巴掌大的世界里一下子涌进了许多颜色。

他很开心,想把所看到的全画在纸上,母亲也很开心,她把颜色穿在了身上。

谁承想,这是母子二人最后的彩色时光。

母亲是瑶族女子,家穷,只能嫁给门当户对的父亲,旧时代女子没地位,日子难过得很。

某天,母亲突然被族人五花大绑,浑身被打得不成样子,身上还浇满了火油,准备推到村口烧死,说是这女人跟染坊的工人私奔。

林风眠恐惧到极点,乃至狂怒:「我拿起一把刀,冲出门大叫,我要杀死他们,将来我要把全族的人都杀了!」

许是看着孩子可怜,族人放了母亲一条生路,但回归家庭是万万不可能的,她被卖了。

临走前,林风眠偷偷跑去看她,母子俩相拥大哭一场,从此天各一方。

在林风眠的记忆中,母亲永远是那个在小河边洗着长发,发丝如黑色缎带般美丽的女性。

多年后,在法国的卢浮宫,林风眠常常站在《蒙娜丽莎》前深情凝望。

他总觉得画中的女子就像母亲一样,对着他微笑,他说「那是感情与理智平衡得最好的画,别的画挂在它旁边都会掉下来」。

母亲走后,父亲再娶,林风眠变得沉默,他把一切心事都诉诸于画,虽然偶尔还是会跟祖父上山打石头,但山间早已不是儿时风景。

因为中了那1000大洋,林风眠才得已上学,15岁那年,他考进了梅州中学,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位伯乐--美术老师梁伯聪。

(梅州中学)

他发现林风眠的作画能力超强,无论什么画都能过目不忘,不仅能复制出各种细节,还会将自己的理解与创造融入进去。

林风眠的美术成绩都是120分,梁伯聪对学生们说:「你们画得与我一样好,可得100分,他比我画得还要好,自然是该得120分。」

仗着兜里还有些余钱,中学毕业后的林风眠跑去上海闯荡,彼时的蔡元培在大力推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

赶巧,被林风眠看到了,远方的艺术殿堂勾起了他无限的神往。

1919年,林风眠与好友林文铮一起,登上了开往法国的邮轮。

19岁,浑身是胆。


02

林风眠的本名叫「凤鸣」,来到法国后,他改名为「风眠」,意为「凭风而眠」,浪漫得要命。

他没有受过专业的绘画教育,初到法国时,他一边学法文,一边干着雇用画家的兼职,后来在亲戚的资助下,才进入了迪戎(Dijon)国立美术学院就读。

院长杨西斯对东方艺术颇有研究,也十分惜才,偶然间,他看到学生林风眠的作品,大为赞赏。

他主动对林风眠说:「你在我校没有什么可学的了,我介绍你去巴黎最高美术学府吧,比在这个小地方的美院要好几倍。」

就这样,林风眠进入了更高的艺术殿堂,师从费尔南德·柯罗蒙(Fernand Cormon),这里还有另一个中国学生--徐悲鸿。

徐悲鸿偏写实,林风眠偏写意,这在艺术上本没有优劣之分,但他们却因此遭遇了不同的命运,这是后话了。

在新学校学习了近半年,杨西斯却依然惦记着这位天才学生,他专程前来看望林风眠,不料却大失所望,这些画徒有外表,失了内在。

他当场批评林风眠:「你是一个中国人,你可知道你们中国艺术有多少宝贵、优秀的传统啊,怎么不去好好学习?」

一语惊醒糊涂蛋,自那之后,林风眠开始寻求中西融合的道路。

1921年之后,法国经济衰退,留学生勤工俭学的机会少了,许多学生被迫提前回国,也有些跑去比利时、德国勤工俭学。

林风眠去了德国柏林,本是一段失意的旅程,但他却在此遇见了一生的挚爱,罗拉。

初到德国的林风眠,语言磕磕巴巴,与人交流时常常陷入尴尬,偶然的一次,罗拉为他解了围。

相视一笑的刹那,情愫暗生。

罗拉是奥地利贵族的后裔,美丽、优雅、极有修养。

她弹得一手好钢琴,也能与林风眠一起,讨论世界各国的名画,没什么比这更情投意合的了。

在罗拉身上,林风眠感受到了久违的母亲般的温柔,和初恋火一般的炽热。

1924年,他们结婚了,双双回到巴黎。

浓烈的幸福感刺激着他的创作欲,这期间,他创作了许多作品,其中就包括了他的成名作《摸索》。

(《摸索》局部图,原图被毁)

那年法国举行了一场「中国美术展览」,这幅油画惊艳众人,法国记者甚至将他评为「中国留学美术者第一人」。

更让林风眠欣喜若狂的是,罗拉怀孕了,他们的爱情结了果。

玩笑般的,罗拉因为产褥热去世,不久后孩子也跟着夭折。

他亲手为罗拉刻了碑,少年时的他一定没想到,这祖传的手艺竟是用在了这里。

后来,他娶了法国姑娘爱丽丝,生了个漂亮的女儿,但他们的爱情不再炙热。

1924年,巴黎的秋,林风眠永远的痛。

女儿 林蒂娜


03

1926年春,林风眠走下归国的轮船,上海的码头边,一群学生热烈地挥舞着小旗子:「欢迎,林校长!」

彼时,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的校长职位刚好空缺,举荐他的人,是蔡元培。

法国的那次展览,蔡元培也应邀参加,他被林风眠的《摸索》深深吸引,随后他去林风眠的住所专门拜访,二人相谈甚欢,畅快得很。

把艺术的美带到祖国的土地上,林风眠想想就热血沸腾,刚上任他就忙活开来。

他将郁达夫、周作人、冰心等人请来任教,还薅来了法国画家克罗多,最受争议的是齐白石。

彼时的齐老已经六十来岁,仍只是个雕花木匠,老师们一致反对把这个「乡巴佬」请来,甚至抗议:「齐白石从前门进来,我们就从后门出去!」

但林风眠还是力排众议,把齐老安顿好了,知道老人上了岁数,他还特地备了把藤椅,让他坐着上课。

林风眠的艺术理念是十分现代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对传统的冒犯,但彼时的北京忙着搞政治,根本容不下他的艺术梦。

入校第二年,林风眠疯狂「作死」,他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北京艺术大会」,宣传画贴遍大街小巷,上面煽动性地写着:「人生需要面包,人生还需要比面包更重要的东西——艺术呢!」

这次展会历时20多天,展出了近3000件作品,许多都带有讽刺批判意味。

此举彻底激怒了奉系军阀,他们揪出了林风眠引进裸体模特的事,给他扣了个「赤化校长」的帽子,差点把他拉去蹲牢房。

最后张学良说了句话:「我看林风眠就是一个画画的,能有什么问题,大家不必放在眼里。」

刚保住了一条命,林风眠又开始在学校里宣扬「艺术当有自由表达的权利」,这糟糕的政治嗅觉,当真是众人皆醒他独醉。

这回他把学生也激怒了,学生中的保守派联合起来,公然站在林风眠的对立面。

那年七月,他灰心离开,轰轰烈烈的艺术改革,不到一年便惨败收场。

他不甘心,但更不甘心的是蔡元培。

林风眠前脚刚被踢出来,他后脚就建起了杭州艺专,继续请林风眠当校长。

南下的火车上,林风眠觉得自己又行了,当即起草了一封致国内艺术界的公开信,他热情地呼吁:「全国艺术界的同志,现在是我们自己团结起来,一致向艺术运动的方面努力的时候了!」

西子湖畔,远离了权力斗争中心,没人再跟这个「疯子」啰嗦,就这样,中国美术有了近十年的喘息的机会。

林风眠招来了潘天寿、吴大羽等骨干教员,很多人都有着留法背景。

他鼓励学生要大胆表达,要学会独立思想,他常对学生说:「乱画嘛!乱画嘛!去读一些文艺、哲学、历史方面的书吧,画不出来就不要画,出去玩玩!」

正是这自由的环境,培养出了赵无极、吴冠中、朱德群等后来的大咖,林文铮曾放言:「西湖会成为中国文艺复兴的佛罗伦萨!」

然而,这样的乌托邦还是被战争的炮火给轰开了。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林风眠带着200多名师生西迁,时局之下,他们与北平艺专合并,一南一北,办学理念不同,难免纷争。

林风眠是个纯粹的艺术家,是个优秀的教育者,但一个领导者所必要的手腕,他的确欠缺。

派系斗争之下,林风眠败退,只能愤然离职。

走之前,他为全校师生留下了四个字:为艺术战!

04

抗战八年,林风眠蜗居在四川嘉陵江边的旧仓库里。

屋里一张桌子、一把菜刀、一块砧板、一个油瓶,无数的画。

国民党委员刘健群前去拜访时感叹:「住在这种地方,不是白痴,就是得道之人了,您得道了。」

林风眠却很淡然:「我当了十几年校长,住洋房,乘私人轿车,身上的人气几乎耗光了。你必须真正生活着,体验今天的中国,几万万人的生活,身上才有真正人味,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

正是在这个破败的地方,独特的「风眠体」渐渐形成。

他用方纸布阵,画仕女,画嘉陵江,画仙鹤...还有《白蛇传》、《宝莲灯》等大量的救母主题。

抗战胜利后,杭州艺专复校,林风眠又被请去当教授,战乱多年,他在苦难中对艺术的理解又深了好几层,再次回到艺专时,他的理念又显得格格不入。

这一次,林风眠是真的灰心了,离职后他带着全家前往上海。

没有固定收入,全家日子难熬,为了生存,妻女远走巴西投奔亲戚,一别20多年。

林风眠靠卖画生存,十几块钱一张,但销路依然不好,能欣赏他作品的人实在太少。

最艰难时,他一天只能靠一顿稀饭打发着过,最爱的猫咪因为吃不起鱼,也只能忍痛送人。

饶是这种生活,他也没能过安分。

文革的浪潮打来,傅雷夫妇自杀了,老舍跳湖了,林风眠知道,自己逃不过了。

他紧闭门窗,没日没夜地开始毁画,不敢用火烧,怕烟囱冒烟被人发现,只能把画撕碎,泡软了之后丢进抽水马桶。

2000多幅,半生心血,全进了下水道。

林风眠很决绝:「只要人在,画还会有!」

1968年,他被关进了上海市第一看守所,这是重大政治犯才有的「待遇」,他的罪名是「日本特务」。

彼时的林风眠69岁,双手整日被反铐在背后,铁链几乎嵌进了肉里,吃饭时也不给解开,老人只能把嘴凑到饭盆里,用舌头叼着吃,不然就得活活饿死。

堂堂艺术家,活得像条狗。

近5年的牢狱生活,林风眠挺过来了,唯一支撑他的,是坚定的信念: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1972年底,在周总理的关照下,他终于获释。

回到零落的家,满是灰尘,一片破败,他却找起了乐子:「没想到,回来以后,在一个抽屉的角落里还躲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火柴盒里的火柴头都脱落了,盒上的画揭下来还是鲜活的。我把它们贴在墙上靠近我的床头,可以常常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们…怪…怪讨人欢喜的。」

此等乐观,令人汗颜。

几年后,林风眠获许去海外探亲,78岁高龄,转了四次机,抵达了里约热内卢,时隔20多年与家人团聚。

老人终究是不习惯国外的生活,最终选择定居香港,既能远离政治,又方便家人探亲。

他也曾颤颤巍巍地去了次巴黎,去罗拉墓前跟她做最后的告别,那是他一生中最青春,最绽放的时光。

(左一,林风眠)

1991年8月12日,林风眠在香港病逝,享年92岁,临终时他留下遗言:我要回家。

生命最后的几年,林风眠一直在作画,未曾停歇。

在给木心的信中,他如此写道:「我像斯芬克士,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

林风眠一生艰险,风光过,落魄过,但始终孤独。

命运跟他开的玩笑不少:中了大奖,逆天改命;遇见爱情,随即失去;献身艺术,灰头土脸;大喜过后,总是漫长的大悲。

可是这些,你都在他的画中很难看出来。

他的画那么平和,有些甚至天真、灿烂,仿佛未经世事似的。

或许,对林风眠来说,画就是他始终渴求的如母爱般温暖的地方,给他庇护,听他诉说,人生再大的苦都有了去处。

奔走一生,林风眠无非是想告诉世人:美,是能救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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