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打电话给爸妈，说起明天是父亲节，妈妈突然有些伤感地说：“我早就没有爸爸了”。

我知道妈妈又在思念外公了，我自告奋勇地说：“妈妈，我帮你写一篇纪念外公的文章吧，我也想他了。”

外公离开我们已经快17年了，想念他时，曾零星地写过追忆他的文字，每次都是在泪眼婆娑中不得不搁笔。

一动笔，许多回忆，许多情景，许多故事，有的遥远，有的切近，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全都缠结在一起梗在心中；我急于要让它们倾泻而出，却又不知怎样才能使它们清楚明晰地从笔下流淌成文。

远离故土的我，很难亲自到墓前为他敬上一炷香，哀思无处寄托，愁绪无法消除，便将点滴回忆诉诸笔端，遥寄这份怀念。

1

我小时候，爸妈整天在田里劳作，没时间照顾我，我的童年大部分在外公家度过。

每天一大早，爸妈把我送到外公家，晚上再来接我。上小学和初中时，父母顾不上给我做午饭，我中午一放学就直接去外公家。正如此，外公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都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那时的农村，没有抽油烟机，家家户户的厨房在做饭时必是“烟熏火燎”。

外公长年在厨房忙碌，从我记事起，他就有哮喘。吃药也不起作用，反复发作。年纪越大，发作起来也越厉害，炒菜时会不时地跑出厨房咳嗽好半天。

每当看到外公弓着腰费力咳嗽的样子，我的心里就一阵痛。只是我不能代替他痛苦，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拍拍背，递上一杯水。后来我学会了做饭，再去外公家时便尽量不让他进厨房。

光阴荏苒，我初中毕业，考上一所全国重点高中，必须离开家去县城上学。

在那之前，我们家也经历了一场变故，导致家庭条件一落千丈，没有积蓄，反增债务。上高中需要寄宿，学费和每月的生活费对我们家当时的条件而言，是笔不小的开支。

父母为了挣钱，披星戴月，不辞辛劳。日子过得拮据且艰辛，我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在学校食堂只吃最便宜的菜。我第一次从县城回镇上时，用省下的钱在县城给外公买了一袋维维豆奶，下车后首先去看外公外婆。

外公见我瘦了不少，还给他带豆奶回家时，老泪纵横，我知道外公是心疼我。那天晚上，外公留我在他们家吃晚饭，桌上全是我平日最爱吃的菜。我听说，自那之后没有好吃的，外公都不舍得吃，说要留着，等我回家再吃。

2

高二下学期，外公确诊为癌症晚期，他不想给儿女们增加负担，自己决定不治了，只想出去散散心，并说要让我陪着。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不禁哭出声来。癌症，一个多么可怕的名词，无疑是给外公下达的一份死亡“判决书”。

可是，我回家见到外公时，他只字未提自己的病，仍然对我慈祥地微笑，张罗一桌好菜。

我虽也小心翼翼地不敢触及那个话题，但我知道当一个人面临生命的终结时，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恐惧，并且没有人能为他分担，他还要努力地不让亲人担心。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贫穷家庭的无助，连求生的权利都被剥夺。踏出外公家门的那一刻，我泪如泉涌，哭着跑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一场。那之后，我开始每周回家。每次从家里返回学校，心里除了不舍，更有害怕。

有些人在得知自己大限之日快到时，会选择好好地享受，平时不舍得花的钱都舍得花。可是我可怜的外公，他得的是食道癌，连进食都是一种痛苦。

虽然一直在输液，但外公的病情很不稳定，有时候连喝水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只有靠输葡萄糖维持体力。有一段时间他的病情有所好转，能进一些流食，或者是把生豆腐蘸了酱油后像吃糖那样一点一点地化在嘴里，然后吞下去。

外婆说杀只鸡给他煲点汤喝，可是外公说不行，一定要等我周末回家再吃。

但是谁也不会想到，就那么短短的几天时间，外公的病情再度恶化，还没来得及等到我回家，他就又无法进食，并且那次恶化之后再也没有好转。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连水都没能进一滴。当我后来听说外公因为等我而没能喝上鸡汤的时候，我的心犹如被刀子扎了一下，痛得滴血。任何时候想起，都是无尽的痛楚。

我爱喝豆浆，外公总说城里的豆浆都掺了水，不好喝。于是，每次我回家都能喝上外公亲自为我煮的自家磨出来的豆浆。

即使在他生病后，甚至是连水都喝不下的那段时间，只要他还能站起来，都依然坚持，从未改变。喝那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豆浆时，我都忍着眼泪，喝完后趁外公不注意，转过身偷偷抹泪。我不知道外公是不是也一样，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拭去自己的眼泪。

3

雨果说，走在患难的路上，一分钟也显得很长。

对于外公来说，这段最后的行程是何其漫长。在最后的日子里，病魔几乎吞噬了他的整个肌体，外公一天天消瘦下去，形容枯槁。一个70岁高龄的老人，在什么都不能进食的情况下，仍然以非凡的毅力与死神作无声的抗争。

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他也会来到饭桌上，微笑着和大家说着话。其实，他什么都不能吃，看到大家吃饭他一定会更饿，但是他全然不顾这些，只是想在他最后的人生旅程上尽量和家人一起走过。

不管我们有多么不情愿，分别的时刻还是会到来。在一个周末的早上，我还睡着，听到舅舅敲门的声音，我几乎从床上跳起来，顾不上披外套，一路跑到外公家。

我推开门，看到外公已经被移到由几根长凳拼成的简易床上。我终于破例在外公面前哭了。外公拉着我的手说：“乖，别哭，外公不会死的，我会等你小姨和小姨父回家，他们还在路上，我要等他们回来。”这话是对我说，也是在对他自己说，他在尽最大的努力等着见儿女最后一面。

下午，我该返校了。我不想走，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我跪在外公床前，俯身把脸贴在外公的脸上，外公伸出手紧紧地抱着我，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

然后，外公用一只手一遍一遍地抚摸我的头，摩挲我的头发，在我耳边用微弱的声音说：“乖，听外公的话，就算他们给你打电话，你也不要回来，学习要紧，明年就高考，我还等着你考上大学给我汇报喜讯……”

我说：“外公，我不走，请假在家陪着你……”

话未说完，我和外公都泣不成声。我们最后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外公的泪水一滴滴地滴落在枕上，和我的泪水融会在一起，很快就将枕巾湿透了。

我看着外公满脸泪痕，心如刀绞。他的泪至今都还在我的心底流淌。车来了，我被妈妈和舅舅拖上车。我不知道，似乎冥冥中又知道，那一次，是我与外公的诀别。

回到学校，我一边上课，一边期盼着能够出现奇迹。虽然我明白这样的希望是如此渺茫，但那种时候，能够给我安慰的东西，唯有希望。

每天中午午休时间，我都会打电话询问外公的情况。在煎熬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周四打电话回家，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唢呐声。舅舅不知道我已听见，我问起外公时，他还说外公是好好的。

我说别再骗我，我都听到了。舅舅这才告诉我，外公已经离开了我们。外公终于疲惫至极。在他生命终结前，我没有抵达。

4

那天下午的课，我一点也听不进去，晚上在宿舍蒙进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坐在教室里却什么都听不进去，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必须请假回家。

下车后一路奔跑，刚跑到马路边，就听到唢呐声。我看到舅舅家的对联，已经换成了挽联，每一个人都戴着孝。

或许是悲伤过度，或许是哭得太多，我倒在地上，无力站起来，哭着向家里爬去。其实，即使我没有瘫软在地，也是想跪着“走”向灵堂的。

在灵堂，我看到了睡着在棺木中的外公。从来没有一件事让我这般明白：什么叫绝望，什么叫毫无办法。我跌进了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里。

我一直跪在外公的灵前，不停地哭，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到我的哭声都陪着落泪，家人怕我哭坏了身子，可是谁也扶不起来我。哭乏了，仍然跪着，我不相信外公是永远地离开了，他只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休息一阵子罢了。

生命的终点，是不可言喻的静。

外公如同多年未睡似地深深酣睡，那些被饥饿与疼痛折磨着所吃的苦说不完也道不尽。对外公来说，生命的终了也就是苦难的结束。外公终于解脱了病痛的困扰折磨，投归于大地坦然无言的怀抱，将难舍难离的情怀和孤寂，留给了曾经相依的我们。

外公走了，他带着亲友们无限的怀念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在那里，他终于可以不再忍受病痛的折磨，舒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妈妈抱着我，哽咽着告诉我，外公临终前那些我所不知道的牵挂与无奈。

外公还能说话时，对每一个去探望他的人，他逢人就夸我真懂事，说我一个月150块钱的生活费，自己都不够用，还省下来每周回家都给他买营养品，只是他没福气，等不到我考上大学、结婚生子的那一天……说起我，外公就哭得很伤心。

外公是在我17岁生日的第二天离世的，他在弥留之际还惦记着我的生日，为了不让我分心，他没有要求让我回家，却也留给了我终生的遗憾。

外公去世的前夜，他特别不安分，在床上又抓又挠，想要什么东西又没法说话。他指着桌上的果盘，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不可能吃得下水果，还是拿起水果递到他跟前，他生气地摇头。

平静下来后，仍然指着果盘，这时候舅舅明白了什么似的，取来水果刀。外公这次没有生气，而是流着泪把刀接过来，又递给妈妈，指着他的肚子，又指着他的脖子。

大家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他太饿了，已经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只求速死，并且已经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

70年的风风雨雨，外公什么苦难都曾经历过，在得病后，只要能吃一点东西他都尽量地吃，不管在健康人看来多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只要能保命他都会强忍着吃，仅仅是为了活命，想多和亲人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甚至只有一分钟，一秒钟。

然而，当残忍的病魔无情地折磨他时，他没有了生的勇气，只想快点解脱。面对自己的父亲，儿女们又有谁能下得去手呢？不忍心看他受折磨，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无能为力。外公就这样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了他最后的时日。

5

外公出殡后，大家整理他的遗物，我只要了外公生前戴的手表和老花眼镜。我害怕自己辗转漂泊弄坏它们，就在上大学时留在了老家。

可是外公留给我的不仅仅是这些，他留给我的是他的爱，永远不会淡去，只会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在我对他一年又一年的思念中越来越深，但是也越来越不可触摸。

外公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敢听到别人提到“外公”这两个字。一听到“外公”，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在电视里，书籍中看到亲人生死离别的场景，也会泪如雨下。我觉得我和那些主人公的心灵是相通的。

在路上看到和外公年龄相仿的老人，我也不禁悲从中来，甚至把每一个那样的老人都想象成外公，想走到跟前轻轻地叫声“外公”，搀扶着他，和他一起并肩散步，告诉他我是多么地想念他，多么地爱他。

燕子去了还会再来，芳草衰了还会再绿，花儿谢了还会再开，但是生命走过了一程又一程，却永远无法倒退回去。

那些与外公共度的时光如同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每次回家，望着外公的遗像，我觉得他会突然微笑着从照片上走下来，自然地走进厨房，然后看似简单地问一句：“想吃什么？外公给你做……”

有时想起外公，会特别想见他，但生与死是一道我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时候才明白什么思念最痛。思念一个活着的人，即使相隔千里万里，甚至远隔重洋，只要我们愿意，都能见面；可是思念一个已故的人，即使有超凡的能力，也无可奈何。

我们对外公有太多的遗憾。虽然外公只想出去散散心，但他终究到死也没有走出小山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说：“儿女都有自己的家，挣钱也都不容易。”

我曾说等我大学毕业，要带着外公坐飞机去旅行，还要去国外旅行，每个月给他钱去打牌、喝茶……总之会好好地孝敬他老人家。

如今这所有的一切我都能做到了，可那个最疼爱我的人，却没有等到我实现诺言的这一天。每次和爸妈一起出游，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是外公在就好了”。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外公不是走得那么早，不是走得那么痛苦，我的心里虽然仍会悲伤，但是一定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如果他能等到我有能力好好孝敬他，让我有机会去实现对他许下的诺言；如果他生病时，我有钱给他买减轻痛苦的药，即使不能延长他的生命，但至少能让他走得更安详一些。

这些无法弥补的遗憾，化为万千愁绪，让我在每一个不眠的深夜里泪流满面。

今夜，托一缕清风，为妈妈、舅舅、小姨捎去父亲节的祝福和思念：“爸爸，我们永远爱您，永远深深地思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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