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生活散记)
鸡鸣寺的大公鸡
▓ 蒋玲
早春三月,樱花开了。我沿着似飞雪起舞的鸡鸣寺坡道,来到解放门的城门前,在右边的城墙向东一拐,上了土坡。
仰起头来向上看,有一条斜上的台阶通向城墙中间的一个小门洞。我小时候的家就在这小门洞的城墙根下。
当年的房子早已荡然无存。现在沿着这条土坡路一直向东,修成了城墙下的观光带,可以走到太平门。
这里曾经是南京市政府的后院,我们叫作“后山”的地方,那时候有一道围墙与解放门隔开。后山沿着城墙向东延伸几百米,山体用石头片和水泥护住。半山间,山顶上座落着十几栋机关宿舍。
8号宿舍建在山顶上,紧挨着解放门。我家住在西头的两间套房。父亲在机关工作。他用油毛毡和木板在西墙外搭了一个小棚子,放进一只煤基炉子,一个碗橱,两只暖瓶,就是我们家的厨房了。厕所是公共的。
夏天,西边的太阳终于收起火热的光芒。我们往门前的空地上泼水,搬出家里的凉床和椅子,晚饭和乘凉都在空地上。
仰望着满天的星星听大人们说故事。印象最深的是关于后山的传说。
后山又叫蜈蚣山,西边鸡鸣寺所在的山就叫公鸡山。古时候,有一只蜈蚣精在这一带祸害百姓,一位神勇的少年化作一只大公鸡,用尖硬的利嘴把蜈蚣精啄成几截,最后一下,对准它的头啄下去,把它吞下吃了。蜈蚣精被消灭了。但它的毒性太大,大公鸡也中毒死去。公鸡的身体就化作了鸡鸣寺所在的山。蜈蚣精的子孙便钻进了我们的后山。
我们将信将疑。后山确实有不少小蜈蚣,有几次在我家厨房里见到,就用火钳夹住丢给芦花鸡,立刻被它吞下肚里。
鸡鸣寺的山上有大公鸡吗?我和阿妹特地跑到鸡鸣寺的寺院里,山上山下转了一圈。一根鸡毛也没有见到。
这座始建于西晋,已有一千多年历史的鸡鸣寺,每年农历六月十九观音菩萨过生日,香火特别兴盛。在印刷厂工作的母亲总是虔诚地上山进香。
后山的孩子们都在和平东路小学上学,这是一所五年制的实验小学。每天的作业大约一小时,然后就是痛快地玩耍。男孩子用小树杈做成弹弓打鸟;用两根木棍在空中击打,打得越远越好,这叫“打梭”。女孩子踢毽子,跳牛皮筋;勾起一只脚在地上跳着踢小瓦片,这叫“格房子”。
远远地望见母亲下班回家了,走在山下的水泥路上。她穿着苏联大花布的连衣裙,手里抱着一只翠绿的大西瓜。
我们赶紧取下挂在树上荡秋千的绳子,把爬树用的小凳子拿回家。大哥这才想起煤炉上还烧着开水,进去一看,水烧干了,水壶新换的壶底,连接的焊锡也被烧化了,壶身烧成了两半。
大哥把水壶拼好,藏在饭桌下面。
母亲把西瓜切开分给我们三个孩子,她在桌边坐下,一伸腿踢翻了水壶,壶盖和壶底从桌下滚了出来。我们目瞪口呆。
母亲吃了一惊,看着分别滚到不同方向的壶底和盖以及惊恐的我们,她禁不住笑了。我们也跟着笑起来。母亲没罚也没骂,这一关就算过了。
我站在土坡上,看着那个城墙上通向小门洞的台阶。五十多年过去了,台阶上长满了青苔和荒草。要不是被砖头墙拦着,我一定会走上去,推一推那扇神秘的小门。
夏天周六的晚上,会有一位叔叔用自行车驮着放映机,来到操场上放露天电影。孩子们早早把席子铺在草地上,带着小板凳在银幕前等着。我们在那里看了许多部黑白故事片。放电影的叔叔腰上挂着一长串钥匙,我认识他。
说不准是哪天的下午,他会到后山来,路过我家门前,向西边的城墙走去。他顺着台阶往上走,拿出钥匙开了那扇平时上着大锁的小门,就进去了。
几个孩子悄悄地跟着他也进去了。门洞的里面左手是一个房间,竖立着仪器仪表的柜子,我们不敢进去。右手再上几级台阶,就登到了城墙的顶上。多年以后我猜测,这里应该是市政府的变电房吧。
登上城墙顶,极目瞭望。北边的玄武湖波光闪烁,春风浩荡。南边的鸡鸣寺绿荫葱茏,黄色的寺院若隐若现。高高的塔尖衬映在蓝天里,白云悠悠地飘着。我不禁想起大公鸡的传说,那条连接解放门的蜿蜒的坡道就是大公鸡和蜈蚣精的战场吗?大公鸡会不会有一天在黎明中显灵,飞上高高的塔顶,用啼鸣把我们从睡梦中唤醒?或者它早已来过多次,我们并不知道?
我们不敢在城墙上多停留,生怕叔叔不知道,锁上门走了,把我们锁在城墙上。
1967年,后山的人们搬出了市府大院,住进了四牌楼新建的宿舍。搬家的时候,母亲要我在山下看着东西,我坐在小竹椅上打盹,一只蜈蚣爬上来,在我屁股上咬了一口。也许,它是在用这种方式道别吧。母亲一边搬家,一边用她的口水不停地涂抹我的伤口。涂到天亮,红肿的伤口平复了。
2017年2月14号,农历丁酉鸡年,南京市佛教协会在鸡鸣寺书画院举办了酉鸡画展。画家们在厅堂里聚集了几十只大公鸡,姿态各异,威风凛凛。我在一张题款为《鸡鸣报春》的画作前站定,只见一只雄鸡站在青石板上引颈啼鸣,金毛灿灿,尾羽闪着幽蓝的光泽。
我突然想起童年时候对大公鸡的幻想,独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