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四岁了。小妹妹娥儿出生，她的学名是由小幺爷取的，叫张萍。

宋 佚名 花石草虫图

一、母亲给我的一顿鞭子

我记得那天，母亲出工前，拿出那面簸箕，放在门口的平地上，把两个妹妹抱在簸箕上，叫我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母亲反复交代，你照看好两个妹妹，不准到处跑！

母亲上工去了，我看见两个妹妹在簸箕里玩。

我搭好门搭子，看了一下两个妹妹，就向台下坡跑去。

我往左走，刚走到我们家门前大坑和邱家门前大坑之间的长沟，远处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建国——快跑——！你的姆妈拿鞭子来了！

我向声音的方向望去，母亲从车水的水车那里跑过来，边跑边喊：你跟老子还不赶快回去！

水车上的人们继续笑哈哈地喊：建国！快跑！跑到你婆婆那里，你的姆妈就不敢打你了！

有一个流水口子，跨过去，就是那条大路，婆婆的家，应该就在路边。

我试了几下，害怕掉进水里，鼓起勇气，终于跨了过去。

刚过去，母亲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往回走了几步，把我放在地上，用她手中的杨树枝条抽打我的屁股，说：赶快跟老子回去照顾妹妹，你再跑，老子把你的屁股打出血来！

似乎很疼，我一边哭着，一边往回走，爬上台坡，坐在簸箕旁边，看两个妹妹在簸箕里玩。

宋 佚名 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我为什么要到婆婆那里去？

后来听别人说，小爷和二妈结婚，几年都没有生孩子，婆婆还经常说幺妈：一天到晚，像个公鸡，只晓得吃，蛋也不生一个！

继祖曹爹来和父母亲商量，把我过继给小爷，父母亲同意了。

可是，我到婆婆那里和二妈生活了不久，二妈就怀孕了，于是，我被退了回来。

婆婆那里，生活肯定比我们家好多了，又是小爷的继子，当然受到重视，被退回来后，肯定没有那么好的生活啊！

回想小爷和幺妈，两地分离，小爷退伍后，被沙洋劳改农场招去管理劳改犯，一年能够有多少次多长时间回来探亲？

那个年代，打仗靠的是频率次数，次数越多，可能性就越大，命中的几率就越大。

要是现在，科技发达，可以精准打击，只要计算好排卵的精确时间，能够做到一枪命中。

于是，我想起古代的皇帝，一般寿命是四十多岁，频率太高，付出太多，身体损伤太大，寿命也就减少了一大半。如果使用现代科技，精确计算宫女的排卵时间，皇帝精确临幸，一枪命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按三百天计算，百分之八十的命中率，一年能生两百八十个孩子，十年就是两千八百个，二十年就是四千八百个，再前后延伸一点，皇帝可以生五千个孩子……呵呵。

还好，小爷命中了，不然，我就成了他们的孩子，又是我亲生父母的孩子，双重身份，可能造成双重人格，好恐怖啊！

宋 佚名 松涧山禽图

二、喊魂

那应该是星期天，不然，姐姐不会有时间，大白天带着我们出去玩。

姐姐把小妹妹娥儿顶在头上，左手伸向上扶着小妹，右手牵着大妹妹梅儿，对我说，走，我们出去摘桑枣子吃。

桑枣子，就是桑椹，四五月之间，桑枣子成熟了，紫色的，很甜。

姐姐把我们带到庙台子后面，有几棵桑树树枝从沟那边伸过来，有些树枝，我都能够得着。

姐姐说，你自己摘的吃啊。

她把树枝拉下来，摘一颗颗桑枣子，一颗喂给娥儿吃，一颗喂给梅儿吃，偶尔她自己也吃一颗。

一根树枝摘完了，又往牛栏屋那边走一点，再拉一根树枝下来，继续吃。

我看见梅儿的嘴巴乌了，我拉了一下姐姐的袖子说，姐姐你看妹妹的嘴巴，都黑了。

我不知道那是桑椹的紫色，姐姐看了一下说，不要紧，回去洗个脸就行了。

姐姐带我们到牛栏屋里看小牛，还有两头牛髨在水里，髨我们读kun第四声，意思是伏在水里不动。

娥儿在姐姐的头上睡着了，涎水流出来，像一条线落下来。

大妹妹眼睛也耷拉下来，像要睡觉，我说，姐姐，梅儿睡着了！

于是，姐姐带我们回家。

可是，到了傍晚，小妹娥儿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很烫手。

晚上，母亲收工回来，看见小妹烧得这么厉害，慌了，跑到隔壁问冯家爹爹，冯家爹爹说，你把阿儿抱到白天去过的地方喊一遍，阿儿白天到野外玩，魂掉了。

于是，姐姐顶着小妹娥儿，我跟在姐姐后面，大妹书梅已经睡着了，我们走到庙台子后面，姐姐一边走，一边喊：娥儿——！回——来——哕！我也跟着喊：娥——儿——，回来！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喊，我看看庙台子后面，那些坟墓，似乎会走出几个鬼来，好在月亮很大，姐姐似乎也怕鬼，快步往回走。

我们一直喊到台坡下面，小妹根本就没有醒来，睡得很着。

到了睡觉前，母亲摸了摸小妹的额头，说，好像不烧了。

我到今天没法解释，这种喊魂的效果。

宋 佚名 问喘图

三、邱家兄弟

听说邱家儿子结婚，姐姐对我说，他们结婚，会发糖，有时候甩糖出来，我们去等糖吃。

姐姐牵着我，我们往左边坑边走，那个流水口子，我已经能够跨过去了。

邱家那个台子，比我们这个台子陡，而且高些。

我们从天刚麻麻黑等起，屋里的人们，讲话的讲话，喝酒的喝酒，我们爬在新姑娘房间的窗户边看新姑娘，姐姐和她的同学说，新姑娘看到了！看到了！好漂亮！

我踮起脚，可是，怎么也看不到新姑娘。

夜已经很深了，我的瞌睡来了，说，姐姐，怎么还不发糖啊！

那时候，糖是最好的东西，谁不想吃一颗糖啊，甜津津的，想着都美！

姐姐说，等一会，马上就发糖了。

我靠在墙边坐着，脑袋里满是糖的影子。突然，姐姐摇了我几下，说，赶快，糖撒出来了！快抢糖！

我惊醒了，说，哪里？哪里？

我看见小朋友们在地上摸，有的说，我抢到一颗！我也在地上摸，一颗也没有摸到。

回去的路上，姐姐向我嘴里塞了一颗东西，好甜！

宋 佚名 槐荫消夏图

结婚的是邱家老二。

按照母亲后来回忆，邱家富在队里出工，吉安也在队里出工，家富乘收工的机会，跑到吉安旁边帮吉安做事，于是，两人好上了，经常在一起。家富的父亲怕出事，就跑到我们家里找我父亲，说，从楷，你能不能做个介绍啊？父亲问，要我介绍谁家的姑娘？母亲说，还有哪家的？不就是黄家的吉安嘛！他们老在一起搞事。

父亲说，我只负责去说一下啊。于是，老大的亲事就完成了。

老二邱家强，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来做媒的人不少，最后，邱家父亲做主，选了南帮姑娘。南帮佬，指的是湖南人，他们从湖南逃到公安来，为了对付土著和土匪，结成南帮佬。

老二媳妇，就是姐姐带我去等糖吃的那个，长得人高马大，相貌也不错，在队里做事也行。

可是，邱家强嫌人家是湖南人，讲湖南话，吃湖南菜。他不愿很那女人同床，没有办法，邱家父亲只好退了这个姑娘。

后来，邱家强娶了王岗大队的王金玉做媳妇，腿有点跛，他又嫌弃人家，邱家父亲拿起扁担，砍了家强几扁担，说，老子原来给你弄一个姑娘，你嫌人家是湖南人，好，老子听你的，把人家赶跑了，又给你娶湖北姑娘，你还有什么话说！难道人家的好姑娘，都在家等着你去弄人家！再挑，老子打死你！

关于邱家强和王金玉的故事，我后面再说。

邱家父亲临死，让邱家兄弟来请我父亲去，我父亲去了，邱家父亲握着我父亲的手说，从楷，我的几个儿子不成器，我把他们交给你，你帮我管他们，谁要是不听话，你用扁担砍他们。

邱家父亲把邱家兄弟喊到床前，邱家兄弟跪在床前，邱家父亲说，我把你们托付给你们的从楷哥，快，你们叫哥！邱家兄弟都对着父亲喊哥哥。邱家父亲说，你们要听哥哥的话，不然，我死不瞑目。父亲说，您放心，我会照顾他们的，就像我的兄弟一样。

邱家父亲死后，邱家兄弟也真的像对待长兄一样，经常来找我父亲母亲，说这说那。

家强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家肚量都非常大，每个月分的粮食，半个多月就吃完了，大幺儿，就是家强的妹妹，端着筲箕，跑到我们台子上来找母亲借米，母亲说，要细水长流，掺点苕啊菜啊，……

可是，邱家似乎一直没有学会细水长流。

宋 佚名 会昌九老图

四、另一个邱家

邱家台子上住了三家人，靠近我们这边是杀猪佬蔡爹，中间是邱家富邱家强他们家，最北边是邱成发一家。

父亲经常喊成发大叔，说他是土改根子，因为是雇农，是共产党坚决依靠的对象，土改时候，首先动员的就是他这类人，定成分的时候，他的意见很重要，他很少说话，但是，说一句算一句。

他们家有三个儿子三个姑娘。大姑娘出嫁，我肯定还没出生，不知道。大儿子有才结婚，听说女人结过婚，过了几天就跑了。从此，有才就打光棍，一直到死。我老想，有才长得也不差，在队里是一等一的劳动力，耕田打耙都是一把好手，为什么没有人跟他呢？

宋 佚名 鹡鸰荷叶图

有一次下大雨后，姐姐提着篮子出去寻猪菜，那时候喂猪，没有所谓饲料，都是菜园里的黄叶子，或者，到田埂上寻野菜给猪吃。我赶姐姐的路，也要去寻猪菜。姐姐找出一个小圆篮子，一把铲刀，让我提着。

我们从庙台子附近那道横路过了沟，从庙台子坑往沟里流水，哗哗响，有鱼跳起来。

一个人在远处的田埂上哇哇叫，我说，那个人怎么像疯子？姐姐说，他在教室里也是这样。

我看见他举着篮子，突然往水田里一舀，提起来，这么远，我都看见他篮子里鱼在跳。

我跑过去，他见我跑过来，就跑来了。

他舀鱼的地方有一个流水口子，上面的水田要高很多，水从高田流向低田，一些鲫鱼啊刁子啊鳑鲏啊，在那里迎水。流水冲击，口子下面有一个很深的窝。我也学他，举起圆篮子，突然舀下去，提起来，几十条小鱼在篮子里跳啊跳。

那天，我们找了好多流水口子，舀了不少小鱼。

这个有点疯癫的就是有忠，是成发大叔的二儿子，读了几年书，三年级吧，就下学了，在队里放牛。

小儿子有志，据母亲说，和我同年出生，可是，我的记忆里，没有和他同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