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冬六夏南北聚打一动物生肖(中国作家)
安定的门
(原载《中国作家》2020年第8期)
王方晨
“一头牛啊。”
日后多少年,安定不时还会听到父亲老六的叹息。不是故意给他听的。这声叹息,历经三十多年,听起来已没点滋味,但人们依旧忘不了老六当年高兴的样子。
老六此生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用一头黑牯牛给儿子换回了一个女人。至少有一年时间,老六开口便笑。走在街上,健步如飞。气力也倍增。身背的草筐、篓子,从没空过。一年快过去了,女人的肚子不见动静,但不影响当公公的干劲儿。照这个能干法,他会很快再弄回一头牛来。
大雪天,全家围坐在屋子里用芦花打毛窝子。那女人默默站起来,走了出去。都没问她去做什么。
在风雪呼号中,女人走掉了。
打开屋门,一家人作了难,因为雪地上连个脚印都寻不着。当时没想到她会走掉。安定是个不会生气的男人,小两口人前不见得有多亲密,却从没红过脸。老六生怕她出门掉进雪坑里,催安定去找。安定冒雪找了半天,没见个人影儿,他就急了。
“一头牛啊。”
他脱口叫了出来。
一家人都去找。实在没法儿,就敲开村里人的屋门,问来没来。雪停了,村口发现了一把埋在雪地里的芦花。可不,女人是拿着一把芦花出门的。当时安定也不问问,拿芦花出门干啥。远眺白茫茫的大地,人们断定女人是向野外走去了。
从这天起,老六就开始频频出村。女人的娘家已经去过,是叫上安定一起去的。她娘家在鸡公山里。老六不去还没那么心疼,因为黑牯牛半年前就被人牵去抵了账。以后都是老六一个人出门。在这个冬天,他卖出了家里所有的毛窝子。
所有的毛窝子换不回一条牛腿。
这辈子最让老六心疼的事,也是他用一头牛给儿子换回一个女人。
“一头牛啊。”
毛窝子卖光了,老六还要去找。这时候人们就说:
“老六是心疼那头黑牯牛。”
安定不去找。安定不大说话。人们以为他心里难过。
好好一个女人,说丢就丢了,搁谁谁也受不了。从山里回来,他就没离开过他家那道篱笆门。有时,他会站在门下朝村外望上两眼,像看从田野上走来的是不是他的女人。
“安定,怎么不去找?”人们问。
“她还会回来。”
看看,难过傻了。
一天两天,女人没回来,一年两年,女人还没回来,但是明年女人能回来。
安定家地多了。有一半是好地。
“一头牛啊。”怕老六心疼疯了,就多给他家分了些好地。不出一两年,他家日子就会好起来,那个用黑牯牛换来的女人,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出现在他家篱笆门外,手上拿着一把芦花。她从家里带出去的芦花一直没丢。
上级要村里出个主事的。村里人想来想去,推安定。他不像同龄人,拖家带口的。
还有,他可怜。
一天时间,披星戴月,得有多半天是在地里度过。他在地里搭了个芦棚,有时候就夜宿在棚子里。他家的地见的粮食吃不完。冬天还是打毛窝子,还打芦席、茓子。就只见老六不停赶集上会,卖了这些产品,又从微山湖拉回更多的芦花、芦秆,一冬天都闲不下来。
安定的脚步,只从家到地,从地到家。可怜。
上门给安定提亲的,不是没有。
这算咋回事儿呢?几年过去了,那女人是死是活,依旧不知。鸡公山里也没她的讯息,敢情是在那个大雪天冻死在野地里了。设若还活着,跟人走了,那就是人家的人了。安定不这么看:
“她还会回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错眼珠,好像正看到那女人走在了归来的路上。那女人真好,特别是顶着一块花手帕干活的样子。五冬六夏,花手帕没离过她的头。
有不忍看他没女人的,偷偷给她算命。土逢在三冬,必定克三婚。从老六的口中,知道那女人土命生三冬。三婚之前,是靠不住的。老六用一头黑牯牛换来那女人,是被鸡公山人家算计了。
老六也算过命,算哪里能找到那女人,但没一次准过。有一次按算命瞎子的指点来到郓城地界,在一个大户人家的畜栏里见到了他的黑牯牛。那牛竟还认得他,泪水马上溢满了眼眶。他回来时默默哭了一路,篱笆门在望了才擦干眼泪。
后来他以卖毛窝子为名,还去过郓城一次,大户人家已人去屋空。
安定不再娶,老六也急。
老六不到五十就白了头。
跟老六相反,安定不急。他把没女人的日子过得像有女人,像拖家带口的人一样出门干活。走在街上,不会让人感到他身后孤单。有儿有女的,也都有名字,不是狗蛋就是驴剩。
可真的拖家带口,那是什么日子?不光是驴剩狗蛋了,名字也没了工夫去起,小五小六地胡乱喊,小七小八地胡乱应。要吃要穿。要哭。肚子能填饱就不错了。能穿上芦花袄就不错了。管不了吃的啥,穿的啥。
特别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来他家借救命粮的不断。
借了粮,不能端起瓢就走,总得表示一下感激。粮有多重要啊。一般的语言难以表达心里的意思。
目光垂落在瓢里的粮食上。
“你呀。”
不用多说,都懂了。你怎么能这样一个人过下去?
好像借粮的人随手就能给他弄来一个女人似的。好像他们缺粮,就不缺女人。女人可以是他们的亲戚,也可以是他们的亲姐妹,甚至女儿。
谁家女人跟了他,就是掉进了福窝里。他家有粮食吃,他性子又好。跑了的那个女人,是个没福的。他对谁高声大气地说过话?越是没本事养家的人,脾气越大。越没本事越凄惶。越凄惶越是话没轻重。手没轻重。打得女人鬼哭狼嚎,女人又心疼地大骂:
“该杀的,你心里苦,就要上吊吗?”
男人愁养家,真个要上吊了。
跟了安定,会挨打?重一些的话他都不肯多说。
说“你呀”,是要他再找个女人。你这么好,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多少儿女养不起?但是,他是有女人的,只是女人此刻不在身边。
一来二去,人们似乎也都信了,安定家里是有女人的。他家里有女人,用不着再等女人回来。尽管他的女人只是个影子。人生在世,只要有了女人,难事就该只有一样,那就是天塌下来。
天能塌下来么?
除非真有人喜欢焦头烂额,渐渐的,安定的生活也便为人所艳羡了。而且,也都以为这样没什么不好,特别是当别的村子,也拿艳羡的目光来看他们的时候。
好像从安定当上管事的,村子就被“批”。也不是“批”,是点名安定“落后”。也不是“落后”,是点名安定“慢”。也不是点名安定“慢”,是点名安定“不急”。
一件事做下来,他能比别的村迟上一两个月,多的时候能迟上半年。
点名他的上级叫老周。老周不老,才比他大个五六岁。
老周一点名安定,周围的人都窃笑。
十里八乡,哪个不知安定的苦事?女人走丢了他都不急,你还要他怎么急?
老周本想着撤了他,每次都是不忍。
别的村子缺粮了,一打听,安定的村子还有的吃。
两年前,村里的地都合在了一块。安定比别人迟半年,老周气得够呛。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很热闹。伙在仓库里打毛窝子也很热闹。
“该走了该走了!”外面有人招呼。
安定头也不抬。“不就是开个会,急啥?打完这个再说。”
从很早,老周就存了个心事,那就是给安定找个女人。他也像老六一样,想把那个走丢的女人找回来。托了很多人,都没得到一点讯息。有人劝他,这样的女人找回来,还能要吗?他觉得也是。他支持安定重新找一个,最好找个大姑娘,若找寡妇或者离异的,不生育的也好,省得过日子麻烦。他认为应该不是难事,安定人不差,还在村里管事。他那个村还有一项好处,总有的吃。
地都是同样的地,安定村里的地能多见粮食,人都觉得怪。别村的女人就很喜欢嫁到安定村里来。那些不咋样的男人,也都有女人了。你说说,还不让人羡煞?
老周想给安定找个女人,嘴上却不说。
他来到村里,看一看安定家的篱笆门,说:
“安定啊,该把门整整了。”
不要整多好,土坯垒起来的,也比篱笆门像样儿。
他家篱笆门的门框是三根榆木。一到连阴天,榆木上就长木耳、蘑菇。篱笆门常常不关,谁都可以任意走进去。
“整啥?”安定不紧不慢地说,“不就是个门?”
老周没说给他找女人。心里想,整了门,才像样儿。
过了很长时间了,一抬头,又看他家篱笆门:
“该整整了。”
“不就是个门嘛。”
篱笆门一直开着。
时间久了,安定家的篱笆门成了全村最为独特的景观。外村的人从他家门前经过,都会止不住地说:
“看看,看看。”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不光不好看,还不像样儿。
“看看,看看。”
外村的人一看就好像明白了。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说不明白。
有一天,从敞开的篱笆门,人们看见院子的柴火堆上躺着一个女人。
鸡公山的女人回来了!可她却只是十里外草塘村的。
给女人吃了饭,看出那女人还是不错的。询问她叫什么,她说叫桐花。问她多大,她说二十一。问她家里有什么人,她说就自个儿。
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牛么?
先给老六说,让他把孤女留下来。
老六生气了,吓得多嘴的人后悔不迭。生气了老半天,又好像自己都不知道生的什么气。多嘴的人回过神来,才想到自己的莽撞。
安定不找女人,若要找,知根知底的都还排不上号。
女人被送走了。
隔了几天,又来了一对母子。女人样子也不老,但人们已经不问她年纪了。母子俩在安定家吃了饭,也没停留。
她们都像认准了安定家不像样儿的篱笆门。她们的出现也让人们想起来,多年没给安定提亲了。篱笆门敞开着,等待的只有一个女人。
老周心里只是想,从不提起。
忽然,人们发现,老周不见了。但外村的人来了,还会对着安定家的篱笆门说:
“看看,看看。”
安定的村子,似乎总有的吃,多少而已。
过了五六年,安定带人去县城买农机才见到老周。眼下日子还不坏,村里要买拖拉机。当时能买拖拉机的村,还不多见。没想到农机公司的经理会是老周,刚上任一个月。在老周的办公室,老周开他的玩笑,说你买拖拉机倒快。
老周不说这些年自己去哪儿了,但老周还惦记安定没有女人的事。
拖拉机买回村,引了邻村很多人来看。拖拉机突突突开进地里,后面的土地像被开膛破肚,被犁铧翻起的样子也像是用木锨扬场。
“一头牛啊。”
老六浑不知发出一声叹息。
骑着一辆自行车,老周来村里了。一看,安定家还是那个破篱笆门。只有他和安定两个人的时候,他就说:
“安定兄弟,给你提个亲。”
安定眨巴了一下眼。不用猜,老周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不是提亲。”老周说。“我是逼亲。”
“你看你。”安定像是埋怨。
“打开窗子说亮话,这些年我从没停过帮你打问,你要等的那个人恐怕在世上没有了。她再好,也只是个影子。”老周对他说话不陪小心。“你得认清现实。你不能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就把自己耽误一辈子。你呀,不小了。”
看样子安定把话听了进去。
“我现在就要让你表态。”老周继续说,“我给你提的这个人是我姨表妹。你也别指望她是十八九。就比你小七岁,儿子六岁。”
“你看你。”安定说。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妹夫。”老周说。“明天,去我办公室。不去的话,咱俩断!”
老周走了,没见安定出门来送。
安定站到篱笆门下的时候,老周早没影儿了。
谁都能看出来,安定有些走神。
这一天,他一个人走到篱笆门下好几次。一次比一次更像老六。掐指算来,打光棍快二十年了。看那步态,二十年没老婆倒像跟老婆在床上滚了五十年,终于蔫软了。岁数上来,元神不济,赶得上了他父亲。当时还不知道老周逼亲,以为他可能被老周“批”了,像多少年前“批”他行动迟缓,可是如今老周“批”不着他了。“批”他又能怎样?天塌不下来。老周不会真的“批”他。
一同认为,这不是安定该有的反应。
红霞漫天,篱笆门成了漆黑的剪影,门下的安定也成了剪影。
一对归巢的燕子轻轻飞落在门框上,又轻轻飞去。
老周那话,安定不可能不听。其实安定并不怕老周硬把姨表妹给他。在去县城赴约之前,他想好了拒绝的言辞。老周是好人。他不相信老周一定要为难自己。
路上,安定的心情是愉悦的。有人主动把表妹给你,对谁都是美事。
走着走着,安定甚至想到自己来时怎么没换件好单褂,略加打扮一下,也没照照镜子。他娘有块斑驳的圆镜,他几乎从没照过。要是迎面碰上走来的自己,多半认不出来是谁。他是不小了,自己感觉得出来。他想看看自己老成什么样、长成什么样了。可是,他没能从路边找到水洼,就只能低头去看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
从影子上看,这个人的身条儿嘛,还可以。遗憾的是,影子没有面目。
安定看着自己的影子来到了农机公司。
推开老周办公室的门,懵了。
那时候,安定两眼空空,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突然就被女人的气息包围住了。
女人的气息被他生疏了那么久!
不是说他身边从没有女人,他的娘,那些女社员,都是,可她们没有这种气息。
这种气息穿越了将近二十年的岁月,一下子扑到他的跟前,立刻把他团团围住,使他喘不过气来,而且顿时失明。
“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老周热情招呼。
他不知自己怎么坐下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老周的表妹。老周正给他倒茶,他客气了一句。
茶水的清香从茶杯里袅出来。
一点不假。那种女人的气息略淡了些。
安定只是看了老周的表妹一眼,就把目光躲开了。
“你俩在这里聊,我还要出趟门。”老周朗声笑道,“中午嘛,安定带桂贞去饭馆吃顿饭,就不要等我了。”一看安定进门的反应,他就有了十成把握。他已经悄悄往安定的衣兜里塞了两块钱。
屋里只剩下了安定和老周的表妹。安定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还是老周的表妹先开口:
“表哥把你的情况说了。”
“噢。”
“有啥想问的,就问吧。”
“也没啥……”他抬了一下头,目光看着墙角。
“怎么没啥?”老周的表妹说,“那我问你。几年了?”
“几年?”
“我五年了。孩子一岁半时他走的。”
“我……”
“不容易啊。”老周的表妹真诚地轻叹一声。
将近二十年过去,那种女人的气息重又降临,好像鸡公山女人就藏在老周办公室里。上次来,他就知道了这里的环境。办公桌、脸盆架、两盆花草、大大的玻璃窗、砖墙、砖地,跟他在村子里熟悉的那些,大不一样。他却在这里重新嗅到了鸡公山女人的气息。不是鼻子出了毛病。他随之想起的,还有自己几乎忘了女人的那滋味。不是为人不恭,是管不住。
“你叫啥?”嘴里冲出了一句。
还好,老周的表妹没吃惊。
“桂贞。”
“噢,桂贞。”
安定不小了,要在火烧火燎的年纪,肯定出不了老周的办公室。门一闩,谁敲也不开。两人脸红红地从老周办公室走出来,会让人感到这桩姻缘一准跑不了。也亏是年纪大些,不然人还会以为他们已把好事就地做了。
附近有家卖鲜鱼汤的小饭馆,花八毛钱买了两碗鲜鱼汤,两毛钱买了半斤杠子馍,五毛钱买了两个炒菜和一碟小咸菜,还剩五毛。
本要再点,老周的表妹忙按住了他的手:
“够了。”
老周的表妹把手拿开。
安定没怎么看她。他看过了。模样不是一般的秀气。
吃饭的时候没看。她给他夹过两次菜,他也想回夹给她,夹起来又放下了。吃完饭也没看她。坐在饭馆里,不说话,都虚着眼看窗外。
看着看着,身上就被燎了一下。
他不知自己眼里是不是也在冒火,只觉热辣辣的。不能再回到老周办公室了。出来的时候给老周上了锁。没地儿可去。
老周的表妹无声地起身靠近他,低头看他的那一眼,像刀子剜。她从小饭馆走出去了,然后就在外面等。他也走了出去,而她又走在了前面。
两人相距二三十米,不会让人疑心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她在前边走走停停。看出来她是在不时选择行走的方向。
县城总共南北俩大街,其余都是小巷。他们钻进了小巷,也没能找到避人耳目之地。就这样,他们来到了野外。
四下无人。老周的表妹停在了一块地头上。地里只剩下根根玉米秸秆,像一个稀疏的小树林。安定没停,但明显放慢了脚步。
老周的表妹开始还用眼角看他,后来就不看了。时间过得很慢,就像总等不到他走近似的。一低头,钻进了玉米地。
安定走过来,玉米秸秆已停止晃动。他听到了玉米地魅惑的喘息。环顾四围,秋天的田野空荡荡的,零散分布着尚未收割的小块豆地,被午后阳光照射得如同贵重的遗落于大地的金块。他不知不觉地走开了一些,然后找了个土坎,背对玉米地蹲下来。
隐隐约约,闻到从玉米地飘出了一股人间暖融融的尿骚气。
玉米地在他身后一阵哗啦响动。
老周的表妹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神情。从容走到他跟前,嘴角微微含笑:
“我要回了。”
他点点头。
然后,他们分手。
看着老周的表妹远去了,安定这才转身往自己的村子走。
天高地阔,风和日暖。脚下一股热气蹿上来,在他体内急急游走,像有无数攒动的蛇,忽然扎堆在丹田那里。
跑也似的,他快步向前。
寻了一个干涸的渠沟,迅速下到沟底,没等站稳,就听嘴里“啊”了一声。
随之眼前一黑,几乎软倒。
薄暮时分,安定孤独地走进他家篱笆门。人们相信他是挨“批”了,而且“批”得不轻。老周这个人,怎么就不给点面子。所以,第三天老周来村里,就都涌上去齐给安定说好话。大胆的人甚至直言,安定为了全村而不成家,值得上级树为典型模范。
老周笑呵呵的,心情蛮不错,让人满腹狐疑。
篱笆门不挡人,安定家院子里被心藏好奇的人站满了。
老周跟人们说东道西,忽然就对安定耳语道:
“兄弟,表妹喜欢你。”
人们也没听清安定回说了什么,但看见老周腮上突突跳了两下。
老周变了脸色。
安定就要挨“批”了。
果然,老周像是生了气。
“你这人!”
四处顿时鸦雀无声。
“你这个人!”
老周像害牙疼。眼睛乱看,目光扫过篱笆门,停都没停,又收回来。
显然,老周气得不轻。人们不知怎样劝他。他好不容易才恢复常态。
“那个门呀,该整整了。”
尽管老周极力掩饰着,人们也看得出来,他走的时候窝了一肚子气。之后得有小半年,人们没能见到他。拖拉机坏了,他带人来修。
午饭去安定家吃的,人们也便断定他对安定的气早消了。
正值春耕时节,拖拉机又在地里耕了两天,才被开到了二百里外的机场工地。人们似乎很怕宝贵的拖拉机开出村去,就再也开不回来,也怕安定不回来,因为安定也跟着去了。这也是安定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安定何曾看到过那么壮观的景象,往年在万福河出河工的万人场面也无法相比。机场工地上旗帜飘扬,拖拉机来回穿梭,人若潮涌,挥汗如雨。十天后,他被叫了回来。
谁也想象不到,安定出了趟门,老了十岁似的。衣服穿烂了不说,脸上尘灰落了一拃厚,让人疑心工地上缺水。
洗掉了尘灰,露出脸上的皱缩憔悴。
像在一挥手的工夫,从手指缝里,过去的日子就不少了。
哭笑之余,呼吸之间,起卧之际,日子已荡然无存。
过去没见安定慌过,今儿个看着,真是步履迟了。老六还在,他就露出了衰疲的晚景。本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他的娘却染病不起。临闭眼拉了他的手说:
“还没个做饭的……”
老六的悲哀惊天动地。
“好人哪,我的那好人哪!再没有的好人哪……知冷知热知心知意……转不回来的好人哪。你咋回不来,回不来……”老六捶胸顿足,闭眼长嚎,心裂了千万瓣。“我的那个老天收错的好人哪。好人哪……”
人们除了跟着难受,实在劝不出口。
“一头牛啊。”
人们听错了。
安定的娘死后一年,老六都不肯出门。在外面再忙,安定也要回家给老六做饭。时间长了,老六才好些。他开始从屋里慢慢走到篱笆门,一声不响站在门下朝外望。有时候望见安定走来,就等他走近。父子俩一同回屋。
身后的篱笆门,一直敞开着,怕挡了风道似的。
那天上午,老六去了生产队的牛棚。
算起来,快有一年时间没去看看了。生产队牛棚是他平时最愿去的地方。
谁不知道老六爱牛?生产队曾安排他去养牛,却被他一口推掉了。又怎会推掉?反正他不做解释。
安定学会了做饭。农家饭,不怎么难。蒸馍馍,烙饼,贴饼,擀面条,炒菜,日常数不出来十样。包扁食的难度算是大的,但记住口诀就差不了:“扁食不要样儿,来回捏三趟儿。”
上午生产队分了韭菜,安定给老六包扁食。
“我去公社开个会。”吃完扁食,他对老六说。
下午还有会,就一定是个紧急的会。老六有经验。
安定换了件新衣裳,还用他娘留下的圆镜照了照脸,顺手拿了张报纸包了几两干木耳。那是老六从他家篱笆上采下来的,平时舍不得吃,每逢包扁食才放上一些当点缀儿。这就不像仅仅是去开会了。老六不多问。
其实安定骗了老六。他不是去公社开会,而是绕过公社去了县城。他要找老周。
结果,又把木耳原封不动带了回来。
实际上,快有一个月没见老周了。上次见他,还是在公社农机站。
老六去牛棚了,回来看见安定正守着那包木耳发呆。
“会开好了?”
“开好了。”
“喝过汤去给人讲讲。”老六叮嘱。
“不急。”
没想到下次见老周,竟然是在多年后父亲老六的葬礼上。村里刚又分了地。说实话,不分地老六还不会死这么早。
老六不想分地。老六阻止村里分地。安定听他的,给你拖。拖,拖。
拖了快三个月了。上级连番催问,不能拖了。
“你不是总不急吗?”老六质问安定。
以往拖仨月,能做好多事。如今拖仨月,除了个别人,村里人急在心里。
谁会看不穿老六的小九九?头一次分地,有他老婆的一份。那时候,他们家到手的有一半是好地。后来的日子证明,那些地就像能下崽的娘们儿,播种就收,撇腿就是一个大胖小子!第二次分地,就没他老婆的了!这还不算,他一份,安定一份,他的这个家,才共两份。像安定这个岁数大的,哪个家里不是一公一母,带一窝儿崽?三个四个都是少的。七个八个的也不少见。有的下辈人也有了。老六,活了一辈子,从不是糊涂人!不掰手指头,也算得清。
安定孝顺,但像过去一样,也不能总不急。事情终归要做。
决定分地的前夜,就看出老六很不好了。
老六不能倒。
篱笆门下,老六负手曳杖,眼看着人群兴高采烈地涌到野外。他要倒了,他家或许就只能分到安定一个人的地。
地是什么?命根儿。哪个不眼热?哪个不算计?哪个肯相让?一韭菜叶儿宽,都值得看在眼里。
尘埃落定,他家分了两个人的地。抓阄分的,无所谓好赖。
腊月起不来的,开春去的。按节气,比安定的娘要早。
老周闻讯赶来,参加了老六的葬礼。
哥俩儿相对,老周不断叹气。这不像老周以前的作派。
老周没对安定说这些年自己去哪里了。
叹气的可不止老周一个人。尽管安定脸上没显出更多的哀恸,但人们从他跟前走开的时候,都会不由得叹上一两声。让他听到也无妨,老周都没掩饰。临走时,老周约他过几天去县城。
在农机公司附近卖鲜鱼汤的小饭馆,老周跟他喝了顿小酒。
老周还在农机公司上班。
这回,安定空手而至。谁也没提桂贞。那年,他曾带着一纸包干木耳来找老周,却扑了个空。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的目的。
“桂贞成家了没有?”
从他心底,他是要看到自己完全的溃败,而那只须老周说出两个字:
“没有。”
然后,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说不定别后就会下酒馆,一喝就喝它个烂醉。
喝着喝着,安定低笑了起来。两点泪花随之溅出。
老周拍拍他的手背。“想喝酒了就来找我。”老周说。
安定点点头。
“再喝一杯不喝了。”老周说。
“嗯。”
安定本来酒量有限,也不贪杯,想那老周工作忙,不比他在村里,以后也就一两个月才去上一次。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责任田里。邻地种啥他种啥。他在责任田里干活不用作声,因为没人跟他说话。
人人都忙,豁上命地侍弄自家的地,用不着谁来指划。
有一天,他在地里给棉花打杈子,忽然想起什么来,就走出棉花地,径直去了公社。他向上级提出了辞请。
上级以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让他感到自己就像多此一举。
“我干得不好。”他满脸愧色,语调诚恳。
不料,上级却不这么认为,还说村里人反映了,支持他继续干下去。
“还让我干?”
“全公社没有比你稳的。”上级说。
这个倒是实话。
“我老了。”他为自己找理由。
“老周都不说老。”上级说。“你就把心放到肚里。”
从公社大院出来,他不知往哪儿走了。回村的道路好像一下子变得极为漫长,他不禁心生畏怯。
他是真的畏怯了。他转向了县城。
路上,他渴望见到老周,并打谱儿与老周痛喝一回。以往喝酒是不痛快的,因为从来就没大醉过。他是要跟老周大醉一回了。
乘着淋漓的酒兴,他要把心里话畅畅快快给老周兜个底。
来到农机公司门口,没进去,而是悄悄走开了。
在村子里,安定最不像村里人。他和去世的老父亲两个人的地,总共才二亩半,累不着他。随便有点儿收成,就够他一人吃穿。冬天他还打毛窝子,不为赚钱,仅仅是习惯。上无老,下无小,可以说,他过得很是悠闲。不想干活的时候,会在屋里一坐一天。公社改了乡,生产队改了村委会。没有大事,也不去村委会。人要找他,直接到他家来。
然而他的家,越来越显得不成样子。老屋又矮又破,虽然前几年覆了层瓦,但瓦缝里长出了狗尾巴草,一岁一枯荣。篱笆门孑然独立,摇摇欲坠。
外村人来了,还是会说:
“看看,看看。”
不时会有人驻足于附近,凝望那门,像是以期唤起对一个久远时代的记忆。当此时,它俨然一种颇有几分悲怆肃穆的历史或传统遗存,以至于人们既想着去那个老宅院一探究竟,却又无法走得更近一些。
的确,村子里再找不到一扇这样别具一格的门了。
又一批的孩子长大成人,为他们娶妻生子,父母勒紧裤腰带,不断给他们建造房屋,材料、样式,全是时新的。
事实上,已经很少有人再走进那扇门里去。在人们眼中,整个沉寂的院落,都开始神秘莫测起来。一恍惚,就会感到老屋里悄悄生活着另一个人。她从不走出屋门半步,好像大家闺秀,只是偶尔才从幽暗里往外打量一眼,然后就一声不响地继续做家务。冬天到了,她跟安定围坐在一起打毛窝子。
每个冬天,安定老屋里都会打出很多毛窝子,而今非昔比,穿毛窝子的人罕见。
去乡里开会也不是很频繁。老周送来一辆八成新的金鹿自行车。安定再去县城,就骑车子。归来的时候脸红红的,紧攥车把,车子还能骑得很稳。
老周鸟枪换炮,坐上了吉普。司机是个二十郎当岁的愣头青,爱把吉普开得如飞。在乡间小道上开过去,车后尘土冲天。老周想跟安定喝酒,就派车来接。有一回喝了酒,愣头青送他回,兴致好就带他在田野上兜风。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几乎开到鸡公山里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对车外的景色一无所见。
一天半夜,邻居听到安定家的响动,从墙头上看去,安定正往自行车上放置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用绳子捆扎牢固,然后就推起车子,走向篱笆门。
邻居蓦然想到这是要离家远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他的行李。
在邻居惊诧的目光中,他又停下了。结果是,他慢慢把车子推回,卸下行李,重又走入寂静的老屋。
年过半百的安定,要走了,要去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寻找他的女人了。
传言很快悄悄飞遍全村。人们差不多早忘了这个鸡公山女人。有说她姓陈,有说她叫芦花,有的则说她叫桐花。这样的一个女人确乎是有的,但过去实在太久,想得脑瓜子疼,也想不出更多。女人只是一个背对所有人的身影,是在久远的岁月里迷失在野外的一道幻影。
老了老了,安定却要追逐这道幻影而去。
安定随时都会走出村子,而且一去不归,因为谁也不可能找回幻影,他将跟幻影一起消失在岁月长河的尽头。走出村子,就是把村子抛弃了,就像当年那女人把他抛弃一样。这是人们的预感。
村子可以没有安定吗?人们难言心中对他的不舍。
“看看,看看。”
世界上再找不出一个能够这样安静地守望在篱笆门的人了。
人们开始暗暗留意他的行踪,并不忌讳把心里的迷惑告知老周。
安定的变化,老周早就觉察出来。即便在喝酒时,也不大言语,倏忽间,人就像已经走远。
老周相信人们的猜测。
“安定啊。”
老周也只是叹息。
活来活去,还是单个儿。不能去想。
人们不是没动过再给他提亲的念头。茬口儿有的是。却不敢。不是怕再好的茬口儿,都不如陈桐花、陈芦花,是怕一不小心说不到他心里去,反把他马上激走。
对于村子,他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不可或缺。好像他走了,村子的生活就没法维持下去似的。人们作了难,每天都深陷在莫名其妙的担心里面。
忽然就到了老六的忌日。
人们看出了不寻常。往年安定去老六坟前祭奠,也不过是烧几张纸,洒一碗酒,摆几样供品。这一次他又专门包了一碗扁食。
“看他爹吃了这碗扁食,他就好上路吧。”人们不由得想。
老六的坟是在别人家的地里,好在人家给留了个小土堆。
安定在心里给老六默默说话,让爹喝酒、吃扁食,把纸钱拿去花。
老六临终的情形他重又看到了。老六虚弱地抬手往外指,嘴唇翕动着,人们都以为他还是要说那句话“一头牛啊”,脸上黄光一闪,什么也没说出来,人就过去了。
“一头牛啊。”
安定一时难言心中悲哀,呻吟着说道。
“来了来了!”
远处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叫。
一股小旋风从他跟前扫了过去。
他眼看着村里的一个半大小子朝自己飞奔过来。
出乎意料,激动的场面压根儿没出现。不光是安定从村外走来时一如平常,连那个看见了他,才从吉普车上款款走下的女人,也是一脸淡然。只能说这俩人都太有定力,怪不得终归是一家人。
女人头顶花帕子。
他们一同走进篱笆门,有好奇的人欲跟上去,都被老周及时止住。
女人就是被老周用车送来的。
谁会想到呢,几十年来仁义的老周一直都在四处打探女人的下落。至于女人经历了什么,老周不说,也许没问。既然她还是安定等待的那个人,她经历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碍?安定问不问,人们不知道,反正你情我愿,人们更不会多嘴。
时隔这么多年,俩人还能一眼认出对方,不能不让人唏嘘。
自从安定和他的女人双双走进篱笆门,村子度过了分外安静的三日,似乎人人都怕惊扰了他们。鸡不鸣,狗也不咬。
三日没见那对久别重逢的夫妻出门。空气里不时传来类似驴马扑腾的声音。特别是在夜间,睡着睡着,就隐约感受到了地皮的震动,免不了跟着起火。
白天人们总是有意绕着走。
三日过去了,安定走出老屋,蹲在檐下,谁也叫不回去了似的。
再猛的汉子也搁不住那样卖命扑腾。安定明显地蔫软了。
那女人也走了出来,上下收拾得很是齐整利落,出出进进地忙个不停。人们相视一笑。看这虎虎的架势,还能生。
再看安定,怕是一年也养不回来。三日就吃够了。人们脑子里一闪念,三日的纵情抵得过几十年的生命旷废?
在以后的日子里,人们常被这奇怪的念头所纠缠。当然不会有答案。像村里人一样,安定和他的女人一起过日子,而且似乎从未中断过。别人不知道,有一天,安定突然心生不解,竟第一次有了迫不及待的感觉,放下锄头就去了县城。
“干太久了啊。”他说。
离上一次辞请,眨眼又过去好几年。
老周正办理内退。七个月前,他被调到县农机局出任副局长。
“你要有女人,早给撤了。”老周索性告诉他。
什么时候他没有女人了?安定有点不服。
“等你干不动了才能算完。”老周却又说。“找不到比你好的。”
这肯定是在宽慰他了。
“怎么会……”
“你寻思吧。”老周说。“多想你的好处。”
一路寻思老周的话,回到家,见女人已给他做好了饭。
“她还会回来。”过去的日子,他说过无数遍。
果真,她回来了。
女人归来的头一个冬,早已朽败不堪的篱笆门訇然倒下。
大雪天,安定和他的女人围坐在一起打毛窝子。
女人突然起身,拎起毛窝子就往屋外扔。她把所有的毛窝子连同成捆的芦花,全都给狠狠扔了出去,然后引燃了一把火。他本来想拦的,自觉拦不住,也就作罢。
火舌哔啵,卷动了雪花,映红了雪花,炙化了雪花。
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女人兴奋地来回走。
“一头牛啊。”
安定不由得吐出一句,自己也不知何意。敢情又想起了父亲?或说女人像头牛?这是骂呢,还是……却听咯吱一声,扭头去看,风雪中的篱笆门开始从顶端摇晃起来。安定沉得住的,也就眼睁睁看着那门随即倾落。
像是一段曾经的岁月,不可阻挡地扑进了命运的深雪中,他的门从此没影儿了。
2020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