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春晖是什么生肖(病三代自白)

遗传、传承、延续,多么奇妙的词汇。长相可以遗传,手艺可以传承,精神可以延续。正如故乡田间地头的蒲公英,此时正是开花的好时节,只消一阵微风的抚摸,那花托上轻盈的雪白绒球,便会四处飘散,落地生根。

每次和我妈去奶奶的菜园里摘菜,她总爱跟我分享关于健康的见解:"我们人呐,就像这白菜。当它还是幼苗的时候,你就得用心地供它吃好喝好,浇水施肥除草治虫害,一样都马虎不得,扎牢根基,日后照料起来才省事。你看这棵蔫巴扶不起的菜孙,一看就是没得救的主儿,就是拿回去喂鸡,鸡可能都嫌梗硬不爱啄。"

我妈自说她的,我蹲在一角随意拨弄着菜垄里刚冒青的草,任思绪神游于那棵被连根拔起的矮白菜上。同一时间播种的,为什么就它长得出奇,连作为一棵菜的终极使命都没能达成呢?是因为少时作为菜籽的它,原本就携带了显性的劣势遗传因子吗?是因为当初它被奶奶随手一撒,正好落定于一块不适合它的土壤吗?是因为每次奶奶施肥时,总是习惯性地遗漏了它吗?

傍晚的风从山头掠过,吹来了四季轮换时节的消息,吹淡了斗转星移时间的印记,吹远了寸草春晖彼此的距离。我用手摸风,用嘴吻风,用笑迎风,风却不说话,冷不丁地,它吹皱了我妈的脸庞,吹长了我的发梢,吹鼓了藏匿于身体里的病菌细胞。

病一代:后继有人,熬出头了

爷爷如果还在世,今年都91岁了。他在我弟弟出生后的第五天,走了。临走前,不管爸妈怎么哄,就是把孩子抱到他跟前,他也不肯看一眼。他轻摆着手咧嘴笑说自己已是脚踩鬼门关的人了,怕吓着孩子。那一年,是24年前的丙子鼠年

爷爷只有一个兄弟。两兄弟自小被唤作"没主娃"。这个词用老家话指的是没爹没妈的孩子。

爷爷一辈子扎根在小镇上。我的叔公,也就是爷爷的弟弟,后来从军去了。

几十年前,那个南方偏远小镇的人们,大都聚"组"而居,每个村庄依姓氏划分为若干小组统筹规划民主自治,同一小组的组员们住在同一幢土房子里。彼时,数我们小组人口最多,因此所建的土房子规模也最大。

说到土房子,不同于土楼或方或圆整座楼只有一个大门供出入的闭合外形构造,家乡的老宅呈长条状,神似一对展开的鸟儿羽翼,以宗祠为中心,向两边对称铺陈开。各边再以大小有别的采光天井为轴心,连缀着长短不一的联通过道,房屋就散布在天井四面。宗祠分为上堂和下堂,上堂背倚马路高墙,地势比下堂高约摸一米。如此设计巧妙,整个建筑便有了七个出口,除了正中间肃穆的宗祠大门外,两侧还各有三个大小不同的通道口。

荒废的宗祠老宅

听组里老一辈讲,当时世道不太平,所以宗祠初建时,各处连接口都装着门,拢共有十几个,安全级别甚高,防范外贼自是不在话下。各家各户,门对着门,灶挨着灶,那可真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在农村,邻里之间闹点小摩擦,每回都会把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提溜出来,甭言时隔多久、真伪莫辨。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邻居嘴里这句令人难堪的话,说的是我爷爷。后来又多了一个人,我奶奶。

奶奶娘家算是大户人家,吃喝不愁。家里兄弟姊妹五个,数她最小。十四岁时,她去山上砍柴,不承想被毒虫咬了。医生建议手术,自此她的右腿膝盖再不能弯曲。腿伤后,奶奶大哥曾郑重其事地找她谈心并表示:小妹,你安安心心地一辈子呆在家里,大哥护着。但她还是决定嫁人。

叔公从部队退役后,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难兄难弟熬姜呷醋终于成年,各自还成了家。

那个年代吃工分,按劳分配,多劳多得。饥饿拖垮了躯体,爷爷的部分内脏器官过早地出现毛病,他的劳动能力远逊于同龄人,像春犁这样的活儿,羸弱的他压根干不了。奶奶虽然一腿残疾,但她极其勤快,地里的活计尤其做得漂亮,她播种下的豆子,出芽后一垄一垄长得整整齐齐。不过,太过认真却也导致了她动作比别人慢,效率比旁人低。每年秋冬时节,南方或是温晴或是阴沉的天穹下,总能瞧见一群群不知名的鸟惬意地飞翔在环绕于小村四周的山间,好不自在。每逢此时,奶奶总无心观赏,膝关节韧带受损再加上积劳成疾,右腿疼得她整日整夜地哼唧。爷爷奶奶终究还是整幢土房子里最穷的人。

贫穷和疾病就像是盛夏的惊雷和闪电,如影随形,相伴相生。雷电交加之际,常伴有狂风大作,搅动得大地一片阴霾。而爷爷奶奶心里,更是覆盖了一层化不开击不碎的坚冰,令人外热内冷,如同冰火相煎。

爷爷体弱,成婚后的第十年,奶奶方怀孕。漫漫十年路,人情冷暖心自知。伴随着两阵清脆的女婴啼哭,五年时间又过去了。

时逢那样困难的时期,大多数人家的锅灶里只有清汤寡水,大人和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小孩子们照常嬉戏打闹玩泥巴,天真烂漫;傍晚时分聚集在宗祠大门前那两块宽石板上滑滑梯,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大人们盯着自家娃裤子屁股位置上的两个大补丁,愁容满面、不得展颜。

但对爷爷奶奶来说,1968年的新年,是他们自结婚后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春节——他们成功抱养了个男婴。

他人的冷嘲热讽听不见了,身体的油煎火燎感觉不到了,即使肠胃空空日子艰辛,却也突然觉得内心充盈脚下生风,攥住了春日暖阳里的一缕微光。

病二代:日新月异,走出去了

诗人里尔克说: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而对这个初来人世日后成为我爸的男婴来说,要想保命成活就必须过继给别人。这是老家一个听说卜卦很灵的算命先生对外祖母说的。

奶奶娘家和外祖母家分属同一个村的不同小组。外祖母一放话要送子,奶奶娘家人便第一时间给爷爷奶奶递信儿。老两口东借西凑,硬是扛了十斤黄豆十斤新米去外祖母家求子。若非无可奈何,外祖父外祖母断然是不舍得把尚在襁褓中的幼子送走。自出生后,我爸就拉稀不止,怎么治都不见好,越养反倒越脱肉。

从此,爷爷奶奶家原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又多了张嗷嗷待哺的"细"嘴。

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精打细算地过活。日子一天天过去,劳动力多的家庭凭借勤勉的双手再加勤俭持家,光景渐渐地好起来。逢年过节,还能拿出平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糯米蒸个米糕、翻出压箱底的黄豆炸个豆腐来祭天拜地,改善伙食。每当这时候,爷爷奶奶就把孩子们领进屋,拴上门闩不让出去。那时家家户户用灶煮饭。米糕蒸熟后掀盖的瞬间,水汽氤氲;豆腐经高温油烹炸后,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光是闻闻都会令人齿颊生香流口水。小孩子又饿又馋,泪眼婆娑地扯着爷爷奶奶的裤脚。

三个孩子就那样哭哭啼啼地慢慢长大。五年后,我妈来了。

我妈生于1973年,而我奶奶出生于八年抗战爆发的1937年。这两个年份,一个是丁丑年,一个是癸丑年,都是生肖牛年。但她们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奶奶忘性大,前一天和邻里斗嘴,第二天就不记得了,照常乐呵呵吆喝着邻居一起下田。

奶奶坐在老宅门前扯艳山姜花

我妈脾气和爷爷如出一辙,一点就着。有一回家里和对门儿发生了口角,我妈红了眼直接抡起扁担。那年她才十岁。她还长着和爷爷一样的高颧骨,就连肠胃不爽的毛病也毫无二致。原来,双螺旋基因竟有着如此大的魔力,不但能复制皮囊,还能连接情志上的感同身受。爷爷极疼她,给她取名""。这个字和"幺儿"一词,在老家方言中的发音二者相同。

情绪和健康就像是怀孕的母亲和她肚子里的胎儿,二者同呼吸共命运,母亲心情的好与坏,小小的胎儿都能感知到。身体不好,情绪就容易失控;情绪不定,就会影响健康。如此周而复始,天性终失衡。深陷泥沼里的生物啊,越想活命越挣扎;越挣扎,却下陷得越快,直至被吞没。

我妈自小就有头痛史,一到夏天,发作更甚,她便在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爸看起来虽鸠形鹄面但目若朗星眼神炯炯有神。小学毕业后,他跟着大姐夫做过一段时间的水泥工,后来还帮人看过鱼塘。

1978年,"改革开放"之风吹暖人心,村里很多人第一次选择外出打工。我爸十八岁那年,和几个同村人一起去上海卖香蕉。我妈也跟爷爷说她想出去到一纺织厂做活儿。爷爷怕她不识字受人欺负,让她待在家里。此后,我妈没有再提。

直到我出生,我妈第一次走出了小镇。

朝露溘至,何以安身立命?

我出生的那年,13岁的伏明霞成为最年轻的世界冠军。从此,中国跳水队和乒乓球队在奥运会的舞台上乘风破浪。

第一次知道"奥运会"是在小学语文课本中读到的肖复兴先生写的《向往奥运》。那篇文章看得我心潮澎湃,血脉偾张,面色红润。

原来,并不是只有通过跑跳才能满面红光。

少时,我像一根中空的稻草,脸色大多时候和晒干的夏稻秆一样,干枯蜡黄,每天如燕子般自由穿梭在老宅四通八达的过道里。

村里仍旧沿用民主自治的组织方式,只是邻居们一户户地从土房子里搬出去了。

澳门回归的那年,我学会了唱《七子之歌——澳门》。同年,我喝了大半年用陶瓷熬制的中药。

红褐色的中药水和酱油一样,需要煎煮发酵,只是一个草味一个咸味,入口后,一个苦的一个鲜的。药很稠极苦,我时常哼哼着不肯喝。后来,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馒头大的冰糖,每次喝完药她就用锤子敲下来一小块给我润嘴。不过没多久,我又不肯喝了,总嚷嚷着要跟住在上堂的玩伴一起去上学。奶奶一面拜托小玩伴等我喝完药,一面敲下来两小块冰糖,一块放在灶台边上一块给她。小伙伴倚在上堂的梁柱上,手里拨弄着冰糖柔声唤我喝药。阳光穿过天井,洒落在刷了红漆的圆柱和那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翡翠冰糖上。我端着药碗把脸埋进去快速地吸了一口,然后立马放下,生怕她像爷爷那样趁我不注意,丢下我自个儿跑了。她乜着眼见我那般,便轻声唱道:"你可知Macao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

彼时,爷爷已经离开我整整两年了。

爷爷是病死的。那时我五岁,还不太懂什么是死亡,只是隐隐觉察到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每天牵着我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糖吃了。

不久后,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外出谋生。

在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不仅创造了人类,还教授了很多的知识和技能给他们。多么美丽的传说啊!而在真实的世界里,薪火相传的生命本能从未被遗忘,只是不似神话那般美丽。譬如狐狸母亲的决绝和隐痛。

土房子七拐八绕,偶尔因淘气被奶奶拿竹竿子追打时,我这尾泥鳅总能安然逃脱。但是渐渐地,对于生活中的很多现象我却如入迷宫找不到出口。

比如2003年的醋比往年要贵。从我上学的第一天起,我那个名字里带"美"的小学校长,每周总会挑一天,在早操后用方言叮嘱我们:"回家告诉家长,隔夜的菜最好不要吃。早上炒的菜中午再吃时,也得加热一下......"2003年,她嘱咐得更勤了。也是那年,一放学,我就和小伙伴牵出自行车。脚蹬着我爸的那辆"大把式",嘴里一边唱着时下热播电视剧《侠客行》里的主题曲:"纵马江湖道/今生任逍遥......"我想不通剧中石破天和石中玉两人明明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怎么秉性如此迥异?

“大把式”自行车

又如奶奶告诉我土房子的每处设计均依玄学建造,都是有讲究的。我睁大双眼一脸疑惑。于我而言,土房子是个亲切和蔼的老者,他有一个神奇的身体,四处通气,像蜂窝煤,像蚂蚁窝,亦像人体内曲里拐弯的肠胃。

2019年的暑假,我整夜整夜地咳嗽烧胃,只有枕着齐胸高的棉被才感觉好些。夜里,我望向窗外,看见天上的几朵浮云随风轻移,那般悠然闲适,不禁心里一阵哂笑:又是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我现在不能躺,而我妈2014年却只能躺,命运可真幽默。

我的肠胃有点毛病,治疗数月就能好。而我妈那时躺了整整一年。她被迫躺着,每分每秒跟一个叫"结核性脑膜炎"的病毒打仗。

火山爆发前的地表一如既往地平静,殊不知岩浆正在地层里翻涌酝酿。在全家手忙脚乱之时,我弟弟的肝脏"叛变"了。

作家冯唐写过一篇叫《自救与破敌》的小文,阐述他对曾国藩所说的"凡善弈者,每于棋危劫急之时,一面自救,一面破敌,往往因病成妍,转败为功"这句话的理解。何以自救?何谈破敌?我深受困扰。而我爸在一次胃镜检查之后,每天水果蔬菜不离桌,坚决杜绝了一切他认为有害的食品,包括隔夜菜。

2010年甲型H1N1流感肆虐,人人谈猪色变。当时我所在高中的副校长,带着一副透明眼镜,说着带乡音的普通话,每天苦口婆心地引导我们要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卫生习惯。那段时间,我耳边常常回响起数年前小学校长那质朴的方言。

2010年的最后一天,我夹着高考复习书,穿过学校尚未铺设塑胶跑道的操场。南方的初春,风声呼啸,卷起漫天飞尘,干枯的野草立在石头缝里随风摇曳。校广播站里的声音一如往常地响彻校园:"当代著名作家史铁生于今日凌晨3点在北京去世......"听到这,我心下一惊脑袋放空呆住了。我再不能实现那个心愿了,再也不能当面向他表达我对《我与地坛》的喜爱了......

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操场的风沙过大的缘故。

立定后,我拭去眼泪,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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