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包填写图示(敬天祭祖)
中国一向被认为是一个没有宗教传统的国家,但很有意思的是,很多农村地区的宗族制度、地方宗教仪式传统依然生生不息,甚至在大城市,寺庙的香火也是很旺的。
杨庆堃老先生在《中国社会中的宗教》一书中,提出了一个新观点:弥散性宗教。
简单地说,中国民间社会的宗教是弥散性的,无处不在的,非强制性的,人们内心深处信仰它,甚至把它内化在了自己的行动中,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身在其中。
在我的老家,南方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就有几个很有意思的传统。
01 家庭、祠堂和寺庙
村里的宗教活动主要在家庭、祠堂和寺庙中进行。
祠堂面积接近200平,外表是红色,共有两层,但实际上二楼空无一物。一楼由大堂、四间房间和一个后院组成。
大堂最前部摆放着祖先的灵位、香火炉、族谱和两束塑料红花;右侧墙壁上贴了许多村里人庆祝传统节日的照片,左侧墙壁贴着一张写着每户人家为建祠堂捐出的钱款金额;靠门的空地处还叠放了二十多张八人桌和八十多条长凳,这些是族人的公共财产,供村里人举行喜宴丧宴时使用。
祠堂的大门是上锁的,离得最近的一户人家负责保管钥匙,在没有传统节日、婚丧嫁娶、小孩升大学等全村人参与的重大活动时,大门一般不开。
有一次例外是在2015年,村里边发展旅游业,几乎所有的农田都承包给了莲子种植商,当年夏天莲子大丰收,村里同意外来工人把收来的莲蓬堆放在祠堂门口,但没想到工人们就地烘干剥皮,弄得满是灰尘和垃圾,村里老人对此很不满,连忙叫人帮忙打扫祠堂,并不再允许工人借用祠堂。
祠堂旁边还有一个小庙,不到二十平米,但每日香火不断。
里边的神像是道教的三位吉神——福禄寿,神像之下有一个用瓷砖砌的桌台,上面摆放着一个油灯台和三个香炉,桌台旁边的地上又放着专门烧纸钱的瓷盆。
除此之外,地面上摆放了与桌台同等长度的垫子,以方便族人向神灵跪拜。
庙的门是老式的木门,没有锁,每天午饭前都会有人端着三盘菜、三杯酒和香火过来上香,至于是哪户人家,则看村子里的“香火册”传在了谁家。这是村里人与神灵保持频繁沟通的方法,“香火册”上排列了村里的每户人家,按此顺序,每户人家轮流负责去庙里上香一周,以保证庙里的香火不断。
村庄的尽头是一座更小的庙,它坐落在田地里的一处泥土高台上,一眼望去格外突兀。
庙的高度仅有一米多,里边立着一块看不出字迹的石碑,没有香炉,所有的香火直接烧在石碑前的泥地上。村里人只有在农历正月初一集体出动祭拜。
此外,每家每户都是一个宗教场所。
客厅一般会供奉已逝祖辈(一般是家里最老一辈的父母)的灵位,灶台旁边会张贴“送子观音”或“财神爷”的画像;并且,凡是有鬼神标志的地方皆设有香炉,凡是通向室外的门的旁边皆放置了插香的容器,例如空的八宝粥盒子。
只要家里有人去祠堂和庙里烧过香,家里的香火一定会点燃,甚至每年的农历正月和七月的初一至十五,家里每天都要烧香,并向祖先灵位作揖,请祖先、神灵和老天享用饭菜。
02 祭天祭祖
集体祭拜鬼神、祈求庇佑是村里的传统,村里每年有两次这样的活动,一次是在年尾的冬至日,另一次发生在新年伊始的正月初一。
当然,疫情期间除外,集体活动被严厉禁止了。
按照以往,每年冬至,村里人要在祠堂举办村宴,以感谢祖先神灵一年的保佑,祈祷下一年万事顺利。
这场宴席的准备时间很长,大约半月前就要开始。
第一步是村长走访每家每户,将详情告知村民,并向每家筹资200元钱,多退少补。第二步则是厨师和村里边有威望的老人们定菜单和出菜的顺序。
接下来就更忙了,厨师们买菜、炒菜、试菜,妇女洗菜、准备碗筷和水果、坚果等饭前小食,青壮年准备桌椅、置办烟花爆竹、布置排场,小孩负责在开席前走街串巷、敲锣打鼓以通知村民到祠堂准备开宴。
开席前一个小时是最有宗教仪式感的,一切布置都已就位,每一家人都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拿着香火到祖先和神灵面前拜上几把,又在空地上点燃爆竹,对着四方天地作揖;仪式过后,人们便找空位坐下,边聊天边吃水果、坚果等;待所有人就座后,三四个青壮年男子便在祠堂二三十米开外的空地上摆放烟花,等锣声一响,腰鼓队打起鼓来,便点燃烟花。
在声震四野的烟花声中,村支书、村长和几位有威望的老人各举一杯酒站在祖先灵位面前,同时,在座的每位村民或举起一杯酒,或以水、饮料等代酒,一起朝着祖先灵位的方向一饮而尽。
礼毕,宴席正式开始,饭菜依次照着顺序被端上来,村民们边吃边聊,好不壮观。
另一次集体祭拜活动是在农历正月初一春节第一天,是真正的万人空巷。
这一天是不能睡懒觉的,所有人都得起个大早,就算不想起床也会被震耳欲聋的烟花鞭炮声吵醒。
按照传统,这一天早饭只能吃斋,并且要先敬过祖宗、神明和老天爷。之后,人们便换上新衣,手里端着一盘年货,提着一大袋香火和爆竹,在大门口点燃一卷鞭炮后走向祠堂。
想要烧头香的人七点多就到祠堂去了,通常还会带上一盒烟花,在祭拜完后点燃,尖锐的破空声、震耳的炸裂声就好像在敦促其他人赶快来跟祖先和神灵拜年问好。
八点多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到祠堂和庙里祭拜了一遍,一阵阵鞭炮声和烟花声、浓烈的烧香的味道将仪式推向高潮,出行的队伍逐渐成形:两个二十多岁的男生高举着两把旗站在队首,随后跟着村里的腰鼓队,腰鼓队后边是村里的几乎所有人,男女老少都在其中,无不端着年货,拿着香火爆竹,队尾是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负责放烟花爆竹。
等祠堂前面的最大盒烟花点燃,腰鼓队打起鼓来,队伍就向着村庄边缘的小庙出发了。
在整个过程中,爆竹的声音几乎没有停过,队尾的年轻人会点燃一卷二三十米的爆竹,一路拖着走,似乎在告知祖先神灵族人的移动轨迹,走出居民区后,人们又会时不时地往马路边的农田里扔一个一个独立的大鞭炮。这是一场盛大的出行,好几年来都会把马路堵住,路过的车辆也只能无奈停下等村里人到达目的地。
那座小庙十分小,坐落在农田中间,队伍只能沿着田坝排队走过去,所幸的是,这个时候田里没有种农作物,前往祭拜的人可以站在田地上。
到达之后,人们按照先后次序烧香作揖,把鞭炮点燃扔在旁边的土地上……一阵鞭炮声后,点燃最后一盒烟花,队伍开始往回走,举族旗的人和腰鼓队依然在前边,他们必须回到祠堂,把族旗插好,以此告诉祖先神灵族人已经返回;后边的队伍却分散开来,走进不同的街巷,跟遇见的乡亲们拜年、分享自己的年货。
就这样,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村民与祖先神灵的故事开启了新篇章。
03 事鬼魂
村子里的人相信,已逝的祖先没有从家族里消失,他们的鬼魂会在固定时期回家,并且,阴间的祖先也像人一样需要吃穿住行,这些“生活物资”则需要活着的人给予。
除了传统节日期间在祖先的灵位前供奉新鲜的食物、烧纸钱外,一年当中有三次需要上坟——除夕、清明节和中元节的早晨。
上坟的人一般是家中的男子,父辈会在儿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带他一起去扫墓,对女儿则没有要求。
通常,家中的男子会带上一只活鸡、一大块焯水过的猪肉、一小瓶酒和几个糖包或者米果,以及香火和纸钱。
等到了祖坟,第一件事是告诉祖先到场的人都是什么身份,紧接着按照辈分次序依次祭拜祖先,并当场把活鸡杀死,尽量让鸡血洒在纸钱上,之后要把带血的纸钱在墓碑前烧掉,给祖先上香作揖,还要请祖先吃肉和包子、享用家里的酒。
离开之前则要跟祖先道别,说下次什么时候又会过来,希望祖先一切安好,继续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
在老家村庄,除夕和清明节的鬼文化并没有太明显的表现,而中元节则不同,全村人从农历七月初一至十五都在“事鬼魂”。
农历七月初一是各家祖上的鬼魂“回家”的日子,他们会在人间待上十五日,直到中元节当天离开。
从七月初一起,大堂的祖先灵位前就要摆上新鲜的水果、点心,并要在每次吃饭前首先请祖先享用;另外,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在灵位前上香烧纸钱,嘴里说着“欢迎祖宗回家,请吃饭喝酒,越来越有(越来越吃得好喝得好的意思)”;当夜晚降临时,大门口外的灯需要整晚开着,因为人间的夜晚是鬼魂们出来活动的时候,开着灯才能给祖先指引方向。
除此之外,所有人从进入农历七月起就开始给祖先筹备各种物资了,村民们会上街买一叠冥包信封,一大袋纸钱和金元宝,还有男女式冥衣、冥屋、冥车、冥间家具等。
这些东西的数量没有统一标准,并且是分档次的,有钱的人家或特别想感谢祖先保佑的人家会选择买得更多、更贵,以此表现对祖先的孝敬。
此期间,嫁出去的女儿也会给娘家送来给祖先的物资,以表示自己没有忘记祖宗。
在封包的时候,主要由家中老人亲手打理,小辈则在一旁帮忙和学习其中的讲究。一般,首先会在冥包信封上写上收件人(各个祖先)和寄件人(家中男性)的名字,接着按照祖先的辈分等级有差别地分配物资,遵循的原则是辈分越高越多、男多女少、直系多旁系少。
尽管是同宗的祖先,但人们对鬼魂还是抱有敬畏之心。每年一进入农历七月,家里人就会告诫小孩晚上不要经常出门,特别是不要去别人家玩,因为阴历七月上旬是鬼魂来到人间的日子,晚上在外边走动很容易冒犯鬼魂,沾上戾气。
等到中元节当天,人们会给祖先举办“欢送会”。
这一天,外出打工的男性一般都要回到家中,否则很可能会遭人口舌。
家中男子一大早上就要赶去山上给祖宗上坟,妇女则留在家中准备午饭的食材。等男人们扫墓归来,会把祭祀过的米果、包子等首先给家中小孩吃,因为人们相信在祖坟前祭过祖的食物能够给孩子壮胆。
临近中午,主菜做好之后,妇女和小孩会端着饭菜到祠堂和庙里上香,男人们在家中点好香火,将先前封好的冥包按次序摆放整齐并洒上鸡血。
中午十二点左右,一大家子人会集中在大门外,首先在地上铺上一层干秸秆,把冥包按顺序摆放在秸秆上,再将装着三盘大菜、三碗米饭、三杯酒的端菜盘子摆放在大门前的椅子上,等一大家子人到齐后,老一辈将秸秆点燃,熊熊大火便将冥包里的东西慢慢烧为灰烬,这时,所有人要站在烈火前作揖并告知祖先家里人给他们送了钱财和生活用品,希望他们喜欢。
这一场烈火是通向冥间的传送门,待所有包裹化为灰烬,它们便会被送到祖先在阴间的府邸。
这是一场盛大的仪式,活着的人借此表达了对祖先的崇敬和孝顺,死去的人也能借此了解家族的兴衰,它对家族具有激励作用,毕竟对于每一位参与者来讲,没有谁愿意让祖先过得寒酸,他们必须共同努力才能使家族兴盛不衰。
这场烈火并没有宣告中元节的结束,等到黄昏时刻,鞭炮声又连绵不断,一家老小都要出门送祖先离开。
通常以直系家庭为单位,妇女一手端着给祖先的食物(瓜果、糕点、坚果等),一手提着一袋香火爆竹,男子手拿一大把点燃的香,大点的小孩手里也会拿上一把,等大门前的鞭炮一响,一大家子人就出发了,所有人要从家门口一直走到村口的马路上,每走五六米就要在泥地上或者石缝里插上一枝香,以给自家祖先的鬼魂领路。
等走到离村口二十多米开外的马路上时,一家人就会停下来,靠边选一块地方完成最后的仪式。
妇女们会把食物摆放在地上,其他人手中剩余的香会集中插在田埂上,接着,妇女们把纸钱烧掉,男人负责把鞭炮点燃,在鞭炮声中,祖辈父辈小辈各站成一排,依次对着前方作揖三下,并说着“祖先一路好走,明年再来啊!”
话落,所有人开始往回走,祭拜过的食物同样要分给家里人吃掉,如果路上遇见别人,也会请他吃这些带有“灵性”的食物。
一场大祭结束,祖先的鬼魂虽然已经回到阴间,但仍与村里的每一个人紧密联系着。
04 未来何在
年复一年,这些宗族仪式被代代相传,村里人对神灵的信仰、对祖宗的崇拜依然没有消失,村里的人用自己的行动,一同形塑了一个人、神、鬼共治共存的村庄。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村里人从来都是不假思索地践行着祖宗留下来的传统。
但是,随着老一代鬼神的忠诚信仰者逐渐老去,青壮年进城,随着所谓更加先进的思想涌入村庄,年轻一代人已经很少回到村里了,也不再能够像老一辈那样轻车熟路地完成一整套仪式了。
这个村庄的未来会如何,我不知道,但一定的是,它的未来取决于留在村里的年轻人。
而我,恐怕早已不属于这一类人,但也说不上遗憾,祖宗的教训还在,它早已浸润在了父母对儿女的教养之中,这恐怕就是弥散性宗教的魅力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