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皮特休

编辑|皮特休

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认为，人类是一种“符号的动物”，“符号化的思维和符号化的行为是人类生活中最富于代表性的特征”。

通俗而言就是，人类善于用外部物质世界中的具象符号显示内部的精神世界和抽象观念， 而这个物质符号包括动物形象。

古希腊人在神话叙事中使用动物形象的目的是建构动物象征符号，隐喻人类文化中难以言明的抽象观念。

具体而言就是动物形象以套语、比喻喻体和推动情节的文学形象三种方式成为一个个象征符号。学界对古希腊神话动物形象的象征意义这一问题的探讨，目前主要被置于比较神话的全球语境下。

具体而言就是，学者以某一动物作为研究对象，而古希腊神话中的该动物形象作为代表西方文化的论据出现其中。

例如关于蛇形象和死亡关系的问题，论文《神话中的蛇形象研究》以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的发展轨迹为线索梳理了蛇形象的演变过程，其中谈到古希腊神话中蛇形象与死亡相关，并将其归因于史前大母神的死亡属性。

一方面作者并未对古希腊蛇形象和死亡的关系作出全面分析，只是急于将其与大母神的论点联系。

另一方面蛇的死亡属性归因于大母神的观点有待商榷。金芭塔丝曾反对诺伊曼大母神概念中母神可以分为慈爱母神和可怕母神的观点。

她认为史前石器时代的生死观与后人不同。后人将生死分离，正如诺伊曼将大母神分为赐予生命的慈爱神和掌控死亡的可怕神一般。

但是在史前初民眼中，死亡实则意味再生，因此他们并不像今人一般厌恶死亡，并特地创造出可怕女神作为象征死亡的载体。

从上述探讨中可知，目前学界对古希腊神话动物形象的象征意义和意义产生的源头缺乏细致、全面的认知。

古希腊神话动物形象属于阐发式象征，是阐释复杂意识形态和神话式联想观念的符号工具。

本文主要阐释古希腊神话动物形象的王权、死亡、自然和财富象征意义，并简要分析生成动物象征意义的社会语境和创作心理。

以象征王权的狮子形象作为研究对象，具体论述古希腊国王的身份特征和权力内容。

狮子活动的现实空间

古希腊神话中以狮子象征王权的方式是将狮子作为比喻国王的喻体。

神话作者知道狮子时常出没于丛林，喜欢捕食牧人圈养的牛羊和山间的长角鹿，且在捕食中会首先攻击猎物的脖颈，由此可以看出古希腊人对狮子的行为和习性较为熟悉，有观察其捕食活动的经历。

但是关于古希腊是否存在狮子的问题， 目前有争论。有学者质疑古希腊本土狮子的真实性并提出自己的依据：在古希腊艺术品图像中，狮子从正面攻击带角公牛的场景不符合自然常理。

在真实的自然界中，面对角如尖刀的野牛，狮子一般会避开双角，从侧面或后面咬住野牛的背脊或颈项，将其制服直至毙命。

因此他认为古希腊人对狮子的认识并非来自自然界，而是基于想象的艺术创造。这样的质疑显然不够有力。

图像内容虽然是取材于狮牛搏斗的真实场景，但是它本身的意义却不在于写实，而在于象征。

在图像中，牛和狮子正面对决的场景和现实不符，这是因为狮子和野牛正面对峙的构图方式，更能表现狮子的凶猛和力量，以及猛兽对决的暴力主题。

换言之，倘若图像中的狮子躲避野牛的正面攻击，改为从侧面攻击，在一定程度会破坏狮子在古希腊人心中战无不胜的百兽之王形象。所谓公牛和狮子正面对峙不符合常识的论点恰是忽略了图像的虚构性。

因此我认为古希腊确有狮子出没，其“出没区域仅限于涅斯图斯河（流经阿布德拉）和阿奇劳斯河（流经阿卡纳尼亚）之间。”

而在“涅斯图斯河以东欧罗巴前部地区，或者在阿奇劳斯河以西的整个大陆地区，人们都看不见一头狮子。”根据以上希罗多德的表述，我们知道古希腊狮子虽然只出没于古希腊的北部地区，但是确实存在。

很难想象一个完全没有见过狮子的民族会在比喻修辞中反复使用狮子做喻体，完全凭借想象和传说创造出如此写实的狮子形象。

因而在古希腊人眼中，狮子便是自然界中地位最高的猛兽。而国王作为人类社会地位最高的人类，以狮子作为自身的比喻喻体再合理不过。

同时，这也解释了为何古代中国和古希腊虽然都存在以顶级捕食者代表国王形象的现象，但是所使用的具体动物却有所不同。

这是地理差异所导致的动物分布不同的结果。与古希腊不同，中国常以老虎象征皇权，而非狮子，正是因为自青藏高原向东， 一直到太平洋的沿岸的华夏国土上自古就不存在狮子这样一种大型陆地动物。

狮子和世俗国王

在古希腊神话中，狮子甚少与神相关联，只与人间的世俗国王相关。可是为何在古希腊的象征系统中狮子不具备神圣性呢？

最明显的原因是：狮子是强大的陆地动物，与人的关系更加紧密，它同飞行于天地之间的鸟类不同，只可以在陆地活动。

这也解释了为何狮子只是人间国王的象征，而鹰却是奥林匹斯天界神王宙斯的象征。

另一方面则是由于狮子所象征的古希腊王权具有世俗性。

“当帝王们需要展示强权与残忍的时候，它的图像就是帝王的宝座，帝王的面目和帝王的象征； 当将军们需要奋战沙场时，狮子又可以是铠甲上的威风、刀锋前的冷峻和盾牌上的胆气；当在冰冷的自然法则和强权统治下，微弱生存的芸芸众生们需要心理安慰时，狮子图像又被想象成辟邪吉祥的守护神。”

创作需求不同，狮子的象征意义不同。因此阐释狮子形象的世俗性可以从它所象征的古希腊王权入手， 明确古希腊王权和神明的关系。

关于古希腊王权是否为神授的问题，在古希腊神话中有相关表述。

伊塔卡人欧律巴特斯（Eurubaies）曾在责骂叫嚷的阿开亚人时说道：“宙斯养育的国王的心灵暴烈异常，荣誉来自宙斯，智慧神宙斯喜爱他们。”

从这段文本可以看出古希腊王权确实与神有关，它来自宙斯的授予。那么为何在君权神授的古希腊，其神话会用与神无关的狮子来象征与神相关的王权呢？

这里需要区分一个概念，那就是君权神授并不意味着君权具有神圣性。古希腊神话中的王权虽然以神明的名义获得正统性和威严感，但是拥有王权的国王并不是神权的代言者，不具备主持祭神仪式和解读神明预言的能力。

在古希腊神话中，神谕的解释权并不掌握在国王一人手中，人民对于神意有同样的权力，因此在《奥德赛》中，当特勒马科斯看到了老鹰右飞，并抓着一只白鹅的神谕时，虽然首先询问了国王墨涅拉奥斯的意见，但是墨涅拉奥斯却未能很快地解读神谕，而是交由海伦率先阐释了神谕内容。

严格说来，在克里特文明和迈锡尼文明时期的古希腊，国王的确既是政治领袖，也是宗教权威。国家财富和土地也不仅隶属王宫，还集中于神庙。

但是到了黑暗时代和古风时代，统治者不过是拥有有限权力的相对富有的贵族，他们通过自己的勇气、慷慨和演说能力成为城邦的保护人和领袖，不再拥有与神明沟通的宗教能力，而该权力早已从国王转移到公众手中，意味着君权和神权的正式分离。

与神权分离的君权不再神圣，变得世俗，因此用与神关联甚少的狮子来象征再合适不过。

狮子象征王权的生成语境

世界古代文明均存在以自然界王者来象征人类社会王者的现象，其表现形式包括“使用顶级捕食者作为人类王者称号或称号的一部分，将顶级捕食者与王室祭祀、供奉的神联系在一起，或者以其装饰王者的宫殿建徽章、冠服、权杖”。

这一现象的产生源自人们以动物世界的秩序来类比人类世界的秩序的认知心理。在动物世界中存在地位最高的猛兽，如中近东、南亚的狮子，美洲的美洲豹，中国的老虎，正是所在地区的重要的王权象征。

正如自然界掌握其他动物生命的顶级捕食者一般，在人们心中，王权同样有决定全部臣民生命和财产安全的力量。

而古希腊神话以狮子形象象征王权的主要目的正是为国王对城邦领土和人民财产的统治权提供话语基础。

狮子象征王权不仅是出于政治意识形态建构的需要，同时也有隐喻历史的功能。

古希腊神话以叙述性场景的形式保留了自迈锡尼时期开始到古典时代诸多真实的历史事件。

在神话形成的公元前十二到八世纪，即希腊历史上的黑暗时代，古希腊人正致力于抵御多利安人的入侵。

而这段历史也作为赫拉克勒斯后裔三次回归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故事保存在古希腊神话当中。

到了公元前八世纪，古希腊进入古风时代，这一时期常有大规模的人口迁移，大批希腊人从希腊本土和小亚细亚出发，向着地中海东岸寻找财富，开启了海上殖民活动，发动了对海外世界的殖民战争。

在神话所叙述的战争场景中，国王并非身处战场后方的朝堂之上，而是作为军队将领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赫克托尔、阿基琉斯等人便常出现在特洛亚战场中心与强敌拼杀。

因此与其说古希腊国王是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不如说他们是战争的领袖，军队的主帅。在古希腊神话比喻中，狮子胜利次数为 29 次，失败次数为 6 次，无胜负次数为 11 次，这表明狮子的出现时常意味着胜利的到来。

古希腊神话是讲给民众的故事，它流行于平民阶层，有一定的宣传和教化功能。

因此神话创作者将国王比喻为力量强大，自信威武的狮子，是为了鼓励古希腊人民勇敢战斗，增强人民战争中必胜的信心。

参考文献

[1]尚永琪.莲花上的狮子：内陆欧亚的物种、图像与传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73.

[2]陈怀宇.动物与中古政治宗教秩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