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2020年春节还有多少天(25年持续返乡全记录之尾声篇)
我试图以写“史”的方式,记下村庄人的命运和尊严。——题记
文/涂建敏
1、大疫
2020年初,突如其来的疫情,搅乱了所有人的生活,也让整个世界错愕。
当年,接到武汉封城消息那一刻,我正重复往年经历,踏上返乡之旅。当燕开车,我习惯性点开手机屏幕,相关新闻突然跳出,霎时间开始意识到问题严重性。那一天是2020年1月23日,换成农历正是腊月二十九。
现在,翻出当年的记录,由此得以窥见当时颇为震惊的心情。我庆幸多年来对村庄的持续观察,让我保留了下意识记录每个重大瞬间变化的习惯。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当年这些记录,我的观察将会在一个重大转折之前缺席,那么,一切都将是不完整的:
从杭州出发到家全程九小时。半上午,没走多远,手机上就传来武汉封城消息。职业直觉,心里隐约感觉不妙,预估形势比预期要严重。说起来,尽管1月20日那天,钟南山在武汉宣布“无特效药、会人传人”,整个疫情气氛就陡升,但是,估计多数人还是如我般,没能预估到随着疫情进展,气氛会一天比一天紧张,紧张得令人窒息。
到家的感觉是温馨的。岳父早已备好各色鸡鸭鱼肉,全部来自家养。回程起,雨就没停过,日夜瓢泼,一步也无法离开室内。聚餐之余,只就着火塘烤火,三句话不离疫情。”
(引自个人随笔《大疫下的村庄》,记于2020年1月3日,农历正月初十)
按正常,2020年春节该是村庄大庆。黄坭坵祖堂经过一年重建,赶在这个春节前终于竣了工。我回去的前几天,全族男女老少齐聚,吃过竣工宴,只等年三十一到,中断一年的请神仪式将再次隆重举行。想象当中,一定会是盛况空前。可是,疫情突袭让所有期待落了空: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其间不断有各种信息更新,手机上,微信上,满屏都是。
雨依旧下个不停。乡村的团圆饭,照例在正午。一大早,岳父母开始筹备午餐。做家务间隙,有一刻间,岳父空然消失了。当然,也就是一会功夫,又回来了。雨下得这么大,岳父去了哪里?见我好奇,岳父笑着说:“我刚出去,跟村里几个‘主要的人’打了招呼,今年的请神仪式不搞了!”
主要的人?请神仪式不搞了?!
我没有问,哪几个才是村里“主要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个模糊的圈子,大致就是村庄里公认有公信力的人。在村庄,什么是有公信力呢?就是平时说话做事干脆利索、办事公道、热心公益、为人信服,其中也有和行政上有交叉者,比如村民小组长等,但主要为首的,还是像岳父这样的年尊辈长者。事实证明,村里几个“主要的人”行动力是高效的。三言两语,不仅请神仪式说停就停了,就连第二天各家各户之间互相串门拜年,也消失了。 (引处同上)
这不得不让我佩服岳父始终保持了一个老生产队长的高度敏感性。当我们回到家中,一起谈起疫情,或许就在那一刻,他便做出了决定。
捱到初三,我临时中断返乡之旅,逃一般匆匆回了杭州。回之前,燕对我说,“如果我们不赶紧返回,后果怎样恐难预料。更何况,单位里年初一就已开始紧急动员全体加班,统计每个人行踪,要求在杭州的立即返岗。”燕就是这样,性格上延续了她父亲一样的果断。燕在基层街道工作,一方面,她当然惦记公事,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再呆下去返程不可预测,如果困在村庄,势必影响孩子开学。而我,尽管内心一万个不情愿,但是,思前想后,也不得不赞成。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了一切,回到杭州次日,疫情在宁县暴发:
到家次日,我在厨房做午饭,突然就接到岳父打来电话。岳父说,就在头一天,镇上查到确诊病例。病例发生在集镇中心白马服饰城(说服饰城,其实也就类似于一家普通超市大小规模)。丈夫在武汉,服饰城则由妻子经营。丈夫是年前回到集镇过春节的,年初一出现发热症状后,连着在卫生院挂了几天盐水,然后就确诊了。
突如其来的确诊病例,如同引爆一个定时炸弹。全县迅速将应急响应升格为一级,在此之前,江西虽说已启动一级响应,但县域地处偏远,之前仍然一直维持在四级响应。小舅子(指老旺,作者注)后来在电话里说,县长凌晨三点被从床上叫醒,连夜从县城赶到镇上。病人被转运后,卫生院全体医护人员随即隔离医学观察。
县里其后发出公告,公布热线电话,征集去过白马服饰城者的信息,要求密切接触者迅速响应,主动报告,进行隔离。问题是,白马服饰城开在集镇最中心,年头到年尾,有多少人在其中往来进出呢?这可真是件复杂而棘手的事情。 (引处同上)
杭州形势同样严峻。回到家,燕恢复加班,我居家办公,孩子们几天后线上开学,疫情到了最严峻阶段。牵挂村庄情况,我跟岳父通电话,他连声庆幸,“幸亏你们走得早,否则,就出不来了。”然后,又详细告知家中一切安排,一如既往保持了既往镇定:
小舅子接到消息,当即从县城赶回。小舅子在县拆迁公司工作,平时又兼着经营一些宾馆、水果连锁等三产。特殊时局,打破了他的年节计划。在乡下过了除夕后,就回了县城,临走时,把上小学的儿子留在了村庄。
进出集镇的国道被迅速封闭,外来车辆已无法进出。无奈之下,岳父骑一辆摩托,载着小孙儿从村庄一直骑到国道边,小舅子则把车停在国道线上等候,“(把孩子)一直送到王屋桥头。”岳父叙述到此,我在脑海中努力回忆“王屋桥”这个地名,却分外陌生,估摸离村庄还有不短一段距离。
……
岳父送走孙儿,又开始安排起家中事宜。最重要的,当然还是要保护好家中奶奶。奶奶出生于1931年,年一过,虚龄迈进90岁门槛,她现在是全村目前健在的最高寿老人了。如果不是这场疫情,家族原定正月初五为她做一场90大寿,算一算,光至亲就请了8桌。其间,为一位多年不走往的远房亲戚,家人在请和不请间犹豫再三,直拖到年三十这晚,才最终定了下来。征求奶奶意见时,奶奶说:“我刚听你们议好,当即就给亲戚打了电话。可是,想着拖到这么迟才通知人家,又怕人说不尊重,于是自作主张,假称自己老糊涂了,把家里人反复交待的事情给忘了!”我们听奶奶如此这般复述,都乐了,一边笑一边说:“你看你看,她老人家虽然年岁大,心里头可机灵得很!”赶在年前,岳父又请村里老学究峻峰先生拟了几副对联,其中,还用奶奶名字专门做了嵌名联。岳父说:“至于对联书写,我看也不另请人了,就由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来,比比谁写得好,就用谁的。”
忙活了半个多月,眼看诸事已定,现在,则又面临着是否取消的问题。行事向来果断的岳父,也犹豫起来。我提议,要么再观望观望,等到年初三,看看疫情是否好转。可是,年初一下午,看看势头不对,岳父当机立断,取消寿宴。又和在家的叔叔一道,给亲朋好友们打去电话,一一表达歉意。
爷爷2003年去世后,奶奶仍独居老屋。老屋也是几年前重建的,2009年发了一场大水,全县受灾。后来,由岳父出面,向镇上申领了一笔6000元受灾补助,再由在家几兄弟凑了点钱,把老屋重建了,算是有了安居之地。
从奶奶后门出去,要经过厨房和猪圈,推开后门,上几个踏步,就是智叔家。智叔是我三叔,他的房子,也是去年刚装修完毕投付使用的。房子前前后后造了六七年,智叔和三婶也在外连着打工打了六七年,中途没回过家。出门前,先造了屋子框架,等到积攒了足够的资金,终于在去年结束了这漫长的打工历程,把房子装了。新房造得煞是气派,楼上楼下三层,二楼一共装了三个套间。智叔三婶住一套,空着两套,留给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初中辍学后,也在外打工,大儿子成了家,小儿子至今单身,在外做流水线。我想,等到两个儿子终于能够返乡,智叔的人生使命,就算是彻底完成了。从智叔家出去,就是村里茫茫野野的后山。爷爷去世后,就葬在后山上。村里人祖祖辈辈去世,都葬在后山。村里的青壮年这些年悉数外出打工了,只留下老人。而过去以来,从屋前到屋后的距离,一直是村庄人祖祖辈辈的人生距离。
现在,岳父从奶奶前门把整个屋子反锁了,又做出进一步安排,叮嘱奶奶说,如果实在憋不住,想出去透透气,就把后门打开,到智叔屋里转转。说到这,岳父在电话里的语气中满是欣慰。大概在他看来,做完这一切就算是万无一失了,所有的恶疾疠疫妖孽邪障都被远远阻挡在门外,奶奶也终于可以做到百毒不侵。 (引处同上)
所以,现在看来,那年春节其实不仅仅是取消了请神仪式,同时还取消了奶奶的寿宴。我不惜篇幅引述这些文字,只是希望借此呈现重大事件背后细微的人文变化。家园亲人反复出现在我的笔端,透过他们,每一个生命个体是如此鲜活和饱满,足以洞悉一个大时代转折。就像我多次对朋友说,如果离开人文谈村庄,一切只是空洞。
我在朋友圈转发了我的记录,随后被快速转发,并迅速流传开来。我曾服务过的原单位报社老总编在转发后留言,“认真阅读了,从最基层、最细微处了解疫情影响和民众心理……是一份珍贵的记录。舒缓又沉郁的叙述里,看到村庄的脉动、失落、特殊时期人们的所思所想。”抛开老总编错爱不论,文字果真能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或许正源自故土家园本身,有如耳熟能详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总是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再或者说,如果叙述真能做到所谓的“舒缓又沉郁”,那么,至少也能侧证这一代媒体人的心迹,所执有的情怀,哪怕沧海桑田,世间变幻,人文精神被切割得七零八落,而一次次的返乡之旅,却足以慰藉人心。
但是,我们还是未能预料到,此后,这场疫情竟然会持续如此之久,仿佛此“疫”绵绵无绝期,直要耗尽所有耐性。
2、“封城”
2021年春节,全体国人“就地过年”,我自然也不例外,返乡计划中断。2022年春节,疫情形势稍缓,不顾亲友劝阻,我还是毅然踏上了返乡之旅。只依稀记得,那年祖堂里总算是恢复了请神仪式,不过疫情阴影笼罩,到者寥寥,乡人们陆续到此燃了香、上了供品,然后做个揖,就草草结束了。
返程时,途经我自己老家九江,却过家门而不能入。家人发微信反复叮嘱说:“千万不要回来,所有外来者行踪都将被追踪,来了无一例外集中隔离。”一时间,风声鹤唳。我想,无论如何,地方防控规定必须遵守,可是,却又止不住百感交集。就像网络上所流传的段子,“乡愁是一张张核酸报告,我在这头,故乡在那头。”人类自谓万物之灵,可是,面对一颗小小的病毒,亲情是如此脆弱,人类是如此渺小。
也就在这个略显纷乱的2022年,岳父终于迎来了70岁。开春后,他前所未有地养了猪,这是我记忆中的首次。家里种的菜蔬一年四季吃不完,刚好拿来喂猪,又不时买点早稻做补充。国庆时,猪杀了,岳父分别请了村上干部和至亲老友等热闹了一番,其余猪肉全卖了,得了4000元。除去猪种和稻谷成本等,净赚2000元。岳父当然不是为了这个收入,他原计划趁国庆假期,等我们几个在外的子女回来齐聚,办场寿宴,然后,各自带点土猪肉回。可是,疫情又让这个计划落了空。
下半年,宁县还是封了两次城,不过名头已变,叫“全域静默管理”,前后也就间隔了个把月。第一次封了五六天,第二次长达半个多月,据说都是发现了几例外来阳性。我自家大哥住下面小镇上,他不时在家庭群里发几段视频,街面空旷,几名穿防化服的防疫人员从两头死死把守住,任谁也插翅难逃。那段时间,有位在宁县县委办工作的朋友,不时会在朋友圈转发些消息,为宁县“加油”。有一天,他还转发一则无人机喊话的短视频,镜头中,一位老人戴着口罩独坐空荡荡小区草坪上正晒太阳,遭无人机驱离。半个多月后,全县终于解封,可是,没几天,全国疫情防控也在一夜间放开。
封城时,我恭叔把电话打到老旺那儿,请他帮个忙,到自家水果店里收拾一下。我恭叔开在城北老城区中医院前的水果店,已经整整25年了,靠着这个店,养活一家人——就在这年,儿子上了职业技术学院,女儿也终于考上了教师编,分在九江市区一所小学。女儿上的是一所师范大学的民办二级学院,学美术。毕业后,足足有三年待在家里,成了“小镇做题家”。她曾四下应考,又专门去省城报了培训班,可是,两次文化过了线,面试时却又失之交臂。而今,回想这个艰难的过程,我恭婶说,“有半年我就是不理她(指女儿),心里生闷气。”说着说着,又破涕为笑。再说回水果店,事发突然,全县近百万人被“禁足”,几天下来,店里水果烂了不少,情急之下,电话打到老旺那儿,总算就此解了围。
老旺仍在拆迁公司工作。他看上去似乎无所不能,哪怕封了城,仍然领了通行证,以疫情防控工作人员的身份。
老旺的工作重心这年再度转回了宁县老城区。这些年,只知道他一直陆续在拆那些老的行政办公楼。宁县正在打造义州古城,看起来,这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古城复兴计划,大体上以老的黄泥岭街区的老祠堂、老建筑为核心主轴,努力恢复和重现当年义州古城九井十八巷格局,带动整个城北老城往文旅融合发展。
我从网上查找相关资料,发现项目至少在2014年就已启动。题为“义州古城的复兴之路”一则报道,刊发于2014年11月21日“宁县旅游”官方公众号,详细记载了当年规划审议和项目启动情况——
11月13日至14日,县委孙书记主持召开了《江西宁县国家旅游休闲区总体规划》初步成果及《义州古城修建性详细规划》、《老城北控制性详细规划》、《双井黄庭坚故里修建性详细规划》汇报会。……在《江西宁县国家旅游休闲区总体规划》里,明确宁县今后将打造成国家旅游休闲区,其中恢复和重现义州古城是其中一个最重要引爆点。
这一次规划汇报会上,还重点部署了相关拆迁工作——
上半年,我县就启动了黄泥岭片区部分直管公房古建筑内现有住户的搬迁工作,共计已完成搬迁400余户。同时,为切实改善北城区人居环境和义州古城旅游开发的需要,近期,北城区将有29栋行政事业单位原办公楼被拆除。
而到近两年,有关义州古城的新闻变得非常密集。其中,不断有县委主要领导考察调研古城建设进展情况,如2022年5月9的《宁县报》上,就报道了继任的县委郑书记深入老城区调研情况,并提及建设进展等——
核心区施工队伍已经进场,正在进行管网施工,开展房屋征收宣传发动工作,协调区项目建设已完成整个工程量的98%以上,正在进行扫尾施工。
县委郑书记指出,宁州古城项目建设是新一届县委、县政府推进的一项重大建设项目,关注度高,施工压力大,……核心区拆迁要加快启动。既要保护好古建筑,也要利用好古建筑……整个老城区运营要协调好。
报道中所提及的“核心区”,自然指的是黄泥岭老街区,东起宁县老广场,西则一直延伸至宁江江滨,串联沿线历史老建筑、老祠堂、老书院,包括早前建设的秋收起义纪念馆、红军一师师部旧址等。“协调区”即规划控制区,几乎涉及整个城北老城区。从中还可看到,协调区建设已基本完成,核心区大规模拆迁开始启动。
同年的6月15日,《宁县报》上刊发题为“古色宁县:‘两座高峰’耀寰宇”报道,除建设进度外,提到资金使用等情况——
去年以来,我县投入资金近20亿元,全方位打造宁州古城,深度挖掘古城红色文化、历史文化、祠堂文化,突出山、水、城相互交融的特色城市风貌,加强古城与双井黄庭坚故里景区等近郊景区的紧密衔接,完善地理空间布局,致力于把古城建设成既有特色,又深入融合文化价值和业态价值的文化创意产品,目前古城已完成协调区建设,正在进行核心区建设。
现在,历经二十余年,当城南新区开发日臻成熟、行政中心早已完成南迁,期间日益破败、仿佛被人彻底遗忘的城北老城区,随着这个古城复兴计划的实施,重新回归人们视野,成为一片热土。至于那些曾经建筑于上世纪后半叶各个历史时期,遍布老城区大街小巷的老行政楼,在见证几代宁县人生活变迁后,终于成了时代的绊脚石。如今,随着“协调区”建设的宣告完成,早已拆迁殆尽,从此灰飞烟灭,化作历史尘埃。
2023年这个春节,我再次返乡,特地去往老城,环顾四周,哪里还找得到青春的记忆,半个老城区被拆得七零八落。至于一条黄泥岭老街,则成了一片大工地。当年,我在宁城工作时,曾无数次从这条石板街上走过,沿线线网密布,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各种旧民房、旧店铺、危房违建等随意搭建,如今,随着拆迁的展开被逐一扒去,那些老宅子、老祠堂突然就露了出来,露出粉墙黛瓦,也露出历史的老底子。
历史兜兜转转,就是一个轮回。
而未来一切,似乎又是那样令人神往!
对这一切,老旺并没过多聊及。在他看来,一切复兴计划似乎都太漫长,也距自己过于遥远。即便他承担了几乎所有的拆迁任务,也只是对县里意图的贯彻。领导有要求,各单位有部署,拆迁公司负责组织施工,按面积结算费用,可操作空间越来越小。现在,老旺把兴趣点投向一些小型政府工程组揽上,比如,参与多个“秀美乡村”建设,这是宁县这几年推进乡村振兴的一个亮点。逐年选取一些村庄,提升文化品味和形象,比如,建设村中心的人文景观,造点假山,建个文化长廊,或装修一座文化大礼堂等。多年拆迁工作,他在宁县各部委局办早已广结人脉,加之大方诚信、脑子活络、善于张罗,越发让他在宁县混得如鱼得水。
搭这一轮“秀美乡村”便车,黄坭坵祖堂前的灯光球场再度出现了变化。建设人是老旺,项目引进人也是老旺,资金由对口部门拨付。早已破败不堪的灯光球场被重新打过地基,铺设了水泥路面。球场一侧建起一排休闲长廊,上搭凉亭,再过去,则是健身径,添置了不少健身器材,前方还增设了几排车位。那年搞新农村建设时修整过的水池已废弃,现在,重新被用水泥砖砌了坎,周边则围一圈钢筋混凝土仿藤条护栏。池底挖了暗渠,涵管一直通到马路对侧溪沟,溪沟边又建一小型排灌站,水泵启动,污水放出,活水就被引了进来。但是,也许是缺乏专人管理,我这次回村,从没见人抽过水,池里还是一滩死水,水面上又漂浮着几只垃圾袋和鞭炮盒。
3、“新生代”
疫情三年,太多改变正在发生,看得见看不见的影响仍在持续。当然了,无论变或不变,所有的人和事终归都会独立于时间之外,而成之为永恒。
强子
强子这年依然没有回来。自从去外县做上了水果生意后,记忆中,总有五六个春节没见到他了。头天还说要回,可到了年三十,电话打来,又说回不来了,说是一个上午就已经做了两万多块钱生意,扔不下。义叔接过电话后,转身又对我说道:“说来说去,谁舍得跟钱过不去呢!”言语中甚是欣慰。
义叔和姨娘这些年事实上已退了休。尽管那年挨着我岳父家造了房,但是并没能实现告老还乡计划,两人就呆在县城带着孙辈,帮助解决后顾之忧。除了3个孙子之外,其余,5个外孙、外孙女也会时不时交给他们。
生意则放手交给了强子。多年传帮带,强子算是接过了父亲的接力棒,开始独挡一面。不过,疫情持续影响,水果生意并不好做。强子不断收缩业务,把原有两个县的十多家水果店铺,砍到只剩6家,去年,又把邻县两家也转了。现在,强子名下共剩4家店铺,转包一家出去,另三家则由自己直营。惨淡经营之下,强子一度抽出资金转战股市,一开始大赚20万元,可是,当他不断加大资金,结果不但将之前赚的全赔了进去,还倒贴了80万元。荣叔和我聊天时,有意无意间隐去了这个细节,我后来还是从我岳父口中意外得知。
陶君
受疫情影响,陶君去年光是国庆一个假期,就取消了预订好的50多场婚仪。
陶君是义叔的小女婿。那年,阿虎的婚礼就是由陶君主持的,算是友情出场。而今,陶军早已今非昔比。
义叔和我聊宁县火爆的婚庆市场,“必须提前一年预订,否则就排不上号。一方面,经商务工在外赚的钱越来越多了。另一方面,逢时过节尤其是长假扎堆,上档次的酒店就那么几家,供不应求。”
我问收入构成,义叔说:“这话要看怎么讲啰!大体上,乡下靠青年自身为主,多年打拼下来,开的开公司办的办厂。城里则靠父母为主,要么当官要么做生意,反正都图摆个脸!”
陶君的婚庆公司起步早,办得久,两夫妻苦心经营,男主外、女主内,成为这个市场的有力竞争者。
说起来,陶君还有一个有力的身份优势,他是县文化馆的专业主持。这些年,县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年年都是他主持的,平时送戏下乡搞个演出什么的,都缺他不可,成了宁县公认的男头牌。
“办场婚仪,如果点名要他主持,额外加两千。”义叔举例说,“年前乡下有场婚仪办完,光红包就收了3600元,陶军一家人去了三个,两夫妇外加读小学的儿子。那一次,小男孩上台吹了一曲萨克斯。反正是新郎给,新娘给,新郎父母给,事情办得人家欢喜!”
说到这,义叔又扭头对站在一边的我岳父说道:“家里人办婚仪想请他,怎么请?费用只抵得上人家几个红包!”义叔说的“家里人”,指的是黄坭坵村人家,这差距显然明摆着的。
为了跟上市场需求,现在,义叔的小女儿每年都要去外地学习。去年疫情期间,她就在重庆呆了一个多月,“来一个客人,费用不问,先向你拿宣传片,看有没有新鲜花样。你不变换形式,生意立马淡下来!”
婚庆公司之间竞争激烈,各家公司提前把酒店的婚礼厅包租下来,装饰好。一个婚礼厅,稍好点的,年租金都在七八十万元,还得靠抢!陶君去年又在茶博城装了一家,技术指导就是从重庆公司请过来的,两个技术指导,每天红包一人2000元。
“说来说去,在我们宁县,任何事也就是‘攀比’两字,巴掌大一块地方,城西放个屁,城东听到响。一场婚仪办下来,化妆、摄像、司仪,一条龙服务,低点的万把,好点的四五万,一般也都在两三万。谁家好点差点,立马传遍全城。”义叔说。
说话间,义叔家客厅正播宁县电视春晚。屏幕中,陶君精神抖擞,正和一位女主持闪亮出镜。县里前几年新建了融媒体中心,装了全新的演播大厅,晚会节目琳琅满目,有歌舞,有器乐,还穿插了地方宁河戏、全丰花灯等非遗节目,看上去高端大气上档次,如果不提醒,还真看不出是台县级春晚。
说话间,义叔指着女主持说:“她可是文化馆首富。”见我不解,义叔说,现在的宁县婚庆市场,可说是“三分天下有其二”,其一是陶君,其二就是这位女主持。不过相比陶军,女主持实力更加雄厚,不仅做婚庆,还涉足酒店业务,“你知道吧,整个城南新区最高档的维也纳大酒店,就是她投资的,光婚礼厅就装了六间!”
我边和义叔聊天,边用手机录下晚会片段。屏幕上,陶君正激情澎湃朗诵着串词。义叔见我感兴趣,又同我聊幕后故事,“一台宁县春晚,安排在年二十六录制。可直到前一天傍晚,才通知陶君出场。”我问为什么,义叔说:“说白了还不是馆长刁难!”
我后来才明白,义叔刚和文化馆馆长年前闹过别扭,为了讨要住宿费。宾馆是义叔三个子女合股开的。馆长喜欢打牌,前几年开房,累计欠了两万多元住宿费。发票开去四年多,没了下文。几天前,义叔自己上了阵,电话直接打给馆长,“三姐弟开的宾馆,总不能让陶军一个人为难?!”说到这,义叔说,“还不是想赖账!”又补充道,“那年馆长上任没多久,有一回就打电话叫陶军送1万元钱来,说是输了钱,后来又让陶君送过一回,也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说完这,话题又转回晚会,“幸亏陶君也是老行当了,花了一个晚上,就把主持词全背下来,否则就出洋相了!”
我们聊天时,宁县晚会再次进入尾声。说再次,因为晚会是滚动播出的,等会在宁县新闻联播和古装片播过后,晚会又将重新出现在电视上。荧屏中,陶君与“文化馆首富”正大声旁白,“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奋进新时代,开启新征程,在宁县县委县政府坚强领导下,在建设新时代社会主义现代化征程中,我们坚定不移沿着……全面谱写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宁县篇章。……愿山河无恙,国泰民安。祝我们家乡宁县风调雨顺,人民幸福安康……”
刚子
刚子当了教务处主任,在邻近一所乡中。学校九年一贯制,从小学到初中,两百多学生,留守生占八成以上,老师有20多个。他的从教经历,始于当年在这所学校代课。
全县类似这样的完校共有8所,刚子在的这所历年排第一。刚子原本考编考的是外县一所小学。照规定,新入职教师原本5年内不能调动,不过,在外县呆了两年后,刚子还是得以和本县另一位老师对调,两人各回各县,回来后,刚子进了初中部。
今年春节,我在岳父家见到刚子,他正过来给我岳母塞过年红包。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刚子性格气质似乎也没什么变化,还像当年打工时那样,语速快,说话漫不经心。见我们在吃饭,也坐下来喝酒,一边喝,一边说,“上周连着喝了六天,”又说,“昨晚跟人进山打猎,赶了一夜野兔,一只也没打到,光打了几只鸟。”
我问他,“哪有这么多宴请?”刚子说:“上面检查的,兄弟学校考察交流的,各式各样都有。”
问刚子现在教哪科,刚子答:“除了英语,什么都教!”见我不解,刚子解释说:“每年分课,大家不要的,那就只好我自己上了。”这时我才记起他的教务处主任身份。刚子又说,“其实也没什么好教的,你讲个八遍十遍吧,他们也听不懂。”
我再度愕然。
岳父谈起刚子,话语颇肯定,“你还别说,学校里也就他劳心些,去年放暑假,也没见人回来,就呆在学校搞基建,”说到这儿,岳父笑了起来,“我也几次跟刚子说了,‘这崽娌(方言,指“孩子”,下同),你也不要吊儿郎当,老吵着想从山里调出来。你现在好歹还有独立一块,真把你放到我们仁乡镇中,一所学校近百老师,包括村里后丰老师……哪个不是老师范科班生,你连个普通老师可能都当得难!”
我继续和刚子聊天,得知他去年起被选派驻村,搞帮扶,我问具体帮扶什么,刚子头一甩,“啥也不做,尽玩了两年。学校找,说在村里,村里找,说在学校。”见我不解,刚子解释说:“要说那些扶贫项目,也都是指派任务。名义上是帮村里销农副产品,实际上,卖的大米也都在商超里调,然后再分到各校,低价进,高价出,羊毛出在羊身上,无非借教育局名义赚点差价。我们一个县百万人口,大米分到各校,村上一年那点开销,学生吃一餐就够了。”
刚子去年也在宁城买了房,140方,城南新区最高档的一个楼盘。买房时,弟弟猛子出了10万。猛子在省城做医药代表短短几年,靠自己能力,不仅成了家,还在省城买了两套房。岳父说:“真说起来,刚子也重义。当年猛子上大学,刚子在外打工,你礼叔家正困难。学校里的一切费用开支,只要开口,都由刚子寄回来。”
这一大家子,最明显的变化来自华叔,常年阴郁的面容终于舒展了。我菊婶现在则几乎常年呆在省城,帮猛子带孩子,重复我岳母那些年所走过的道路。我记得有年回去,菊婶正讲闲天,大意是说在家的大媳妇吃醋,怪婆婆偏心。我菊婶对旁人说:“你(指大媳妇)有什么好吃醋的呢,你常年住村里家中,吃的用的,哪一桩不是小媳妇从网上买好寄来。”说话间,颇以小媳妇为自豪。
大龙和小龙
去年正月一过,智叔再度去了深圳龙港打工,不过,和往年不同,国庆没到就早早回来了。疫情影响,装修游击队的活也不太好找了。而另一方面,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燕的奶奶已吃上了供饭,几兄弟轮流,各家管两个月。
两个儿子大龙和小龙早两年就回了村。那年在我义叔带动下,大龙也一度结束打工历程,去外县开了水果店。只不过,没两年就关了张。大龙生了两个孩子,儿子11岁,读小学四年级。两年前,又添了一个女儿。年轻人回归,这在村庄极少见。
我问智叔,放着好端端的水果店,大龙为什么就不开了呢?智叔说:“你像他这种吧,也就是好两杯酒。走到哪里吆五喝六,称兄道弟,正事不干,朋友圈很快就拉了起来。说来说去,心思不在生意上,赚的没花的多。看上去做个水果店吧,禁不住人家一口一声‘范老板’,钞票就从口袋里扯,今天人家请你一餐,明天你请人家好几顿,夜宵日日吃到后半夜,哪里经得起折腾!”
智叔永远如此,语调平静,表情温和,似乎看淡世事,却又分明心事沉沉。这也符合这一辈农村家长共性,少言辞,重身教,说不出大道理,寡言得又像是认命。我想起岳父多次评价智叔,“人忠厚、内秀,吃得了苦,学什么像什么,只可惜没进过学校门。”
提到小龙,智叔言语又变得欣慰。拿买车这件事来说,智叔前年曾提议,以小龙的名义买辆车,一家人方便些。可是,小龙没吱声。
其实,真正说来,智叔想买车,内心还有另一层用意,撑一撑这一家子的门面。毕竟,放眼望去,整个村庄,没车的家庭几乎不多了,哪怕那些车辆绝大多数为工作在外的子女所有。更何况,自己这一家子又都常年呆在村里。
而这一回,赶在年前,小龙终于提回了自己的小车,一辆15万的大众,这就遂了智叔的心愿。比起买车本身,更重要的是这钱是儿子自己挣来的,这就更加令人欣慰。回村这两年,小龙据说是在做电商方面的事情,每天在手机上鼓捣着,大概是终于摸着了门道,实现了赢利。大龙在弟弟带动下,也跟着在网络上鼓捣,但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如此看来,小龙之前“不吱声”,并非不愿买车,而是不愿加重父亲的负担。
小龙1993年生人,也已经30岁了,至今未有正式的女朋友,这放在村庄里,就算大龄了。拿刚子来说吧,成家那年是29岁,之前就被我礼叔逼急了,跑到我岳父面前哭过好几回。而现在,小龙已经打破这个大家族的最高纪录了。
但智叔显然对此并不担忧。这一方面也有相貌条件的原因,小伙儿当过兵,而且长得一表人才,高个,身材挺拔,谈吐也大气正派。另一方面,据说外地也有个护士正在谈,说是网上结识的,尽管我岳父对此表示疑虑,担心并不靠谱,但总之这又侧证了前面所说。
总体而言,农村“剩男”现象,这些年似乎并未见太多缓解。岳父说,去年下半年,村里有个女人,嫁出去多年,三十好几了,也没生孩子,去年协议离了婚。这边刚离,转身就被人下了几十万元聘礼,改了嫁。没多久,说是怀上了。
我这次春节回来,听说小龙的妹妹也在帮着哥哥张罗介绍对象,女孩在县里一家公司上班,见过面后,双方似乎都颇有好感。总而言之,当电商逐渐波及乡村,年轻人开始回归,包括“剩男”现象等,看上去也并非铁板一块,完全不可打破。当然,小龙只是特例。要下某些结论,尚为时过早。
阿虎
年初三,我照例和燕一起去小舅家拜年。打从火塘边落座,小舅的话题就没离开过儿子儿媳,洋溢着满心幸福欢喜溢。
小舅的儿子阿虎现在在一家监理公司当施工员,每天奔走在工地上。媳妇则在邻镇一家公司做会计,每天早出晚归。
小舅的话语朴实,却隐藏着一些深刻的道理,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从中,不难感受到一个乡村青年靠着勤奋和努力,实现了快速成长:
说到底,他(指阿虎)就是人忠诚、踏实。脾气好,性格温和,大钱赚不到,小钱愿意赚。
去外头施工,碰到老头老太,只管“叔公叔婆”叫不绝口。有年在乡下修路,有户老太太光本鸡就送了八九只来。说起来也没什么特殊缘由,就认为“阿虎是个好孩子,看着欢喜”。
话也说回来,帮公家办事,没点社会知识真不行。施个工、修个路,时常碰到老头老太扯筋(意为找茬),你道崽娌(指阿虎)咋说,“你就是不能发脾气,要耐心。‘叔公叔婆’多叫两声,气就消了。话说回来,拗气也不过拗一阵子,谁也不是傻子,哪有拗得过政府的。”
要说这施工员苦不苦?苦的!要不怎么那施工车上写着:“青春献给了工地,发型献给了安全帽,皮肤输给了太阳……!”
东边也叫小徐(指阿虎)快来,西边也叫小徐快来。上回湖南有个老板中途请去一个月,事前说好帮忙,到后来不许走了,对着公司人说,“你们请那些施工员有什么用,只有小徐,什么都解决得了”。还有那回,土龙山搞施工,现场一个样几天放不准,打电话给阿虎,把仪器在山口子一摆,眼睛眯一下,测到了。那回人家发大中华的烟,又包1000元钱红包。崽娌后来对我说,“我也不是贪这1000元钱,硬是事情办得人家欢喜。”话也说得是,一个队伍全呆在现场,耽误一天,人工各项费用不得了。
要说崽娌在监理公司赚这15000元钱一个月,也真不容易,担一份责任啊!拿前年修某乡那一段路来说吧,几个乡来回跑,见天开始,从早到到晚就不能停。沿线各乡乡长什么的,还指定要小徐来,说是别人动不动要返工。可怜这崽娌,人家干部老板全抽一百元钱一包的细枝烟,他抽十多元的利群,递给人家都不接。话说回来,轮到业务上,没人敢小看,各项材料细节,一概都在电脑上,用了多少砖,铺了多少瓷板,一口下水井在哪,一毫一厘都错不了。
上回你小舅子老旺做黄坭坵祖堂前这只项目,个把月下来,撒手交给他,什么都不管。多一块瓷砖、一片石板都算准了。如果材料买多了,浪费不算,还折腾。
小舅一家现在都住仁乡集镇上,房子是阿虎结婚那年买的。老两口平日买菜做饭,又帮着带孙,祖孙三代其乐融融。又在老宅边种了几千斤稻谷,养了一些鸡和鸭,小舅像上班样,每天骑辆电瓶车在集镇村庄来回跑。
我们的话题又转到他儿媳身上,“去年有次你舅母感冒了,(媳妇)在身边一天几个来回转,又是量体温,又是泡艾叶水洗脚,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前段时间闹疫情封城,就催我们住回村里,怕我们感染。自己则买好各项吃用物资,每天往村里送。”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孝’字。”小舅加重语气道,“话也说回来,平时她(指儿媳)也就管自己上班,家里一切手都不用伸。对这点,我是这样对你舅母说的,‘你还年轻,帮她洗点衣服算什么。把家务打理好,年轻人省了心,工作精力就更集中。”
抚今追昔,小舅满腹感慨,“说起来,崽娌(指阿武)也是不容易!想当初,(职业技术学院)毕业没两年,提出想买辆车,也就几万块钱,没办法,我只好去借。过了没多久他又说,想自己添点设备,平时接个活方便些。万万想不到,一套测绘设备,好点的5万多元。想想没办法,电话打给你舅母那边的外甥,人家孩子也真难得,满口应承着‘好啊好啊,啥时要啊?’随后就在微信里打了过来。说起来,起步时靠我们支持,到后来,还不都是他自己还的!”
有两年,阿武在邻近的湖南石牛寨景区负责施工,攒了点积蓄,顺势就投资买了景区的铺面。后来又在集镇上盘下一个农庄,十几亩林地,里面有民宿设施,带餐饮包厢、果园、鱼塘等。当小舅不断谈论着儿子的一切,我由衷地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欣慰。
4、村庄
2021年春节,尽管因为疫情,我的返乡之旅被迫中断,但就在这年初,我还是在一篇职务评论中提到村庄和亲人。文章标题为“倡导‘就地过节’不妨多些暖心之举”,因全国倡导“就地过年”有感而发。我在文章里提出,“有必要把服务向劳务输出地延伸,帮助留守家中的亲人解决好生活中的难题”,提醒要两头兼顾,不但要“暖政”留人,还要关爱好留守群体解其后顾之忧。文章刊发后,后来被中宣部新闻局2021年第十五期《新闻阅评》引用,认为这“为‘就地过年’背后的系列民生保障提供了好对策”。这本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那些职务评论也原本不值一提。然而,不期之中被看见,多少也给我慰藉。后来,所在报社要我写篇采写心得,我就以“在场”与“入场”——我在看、在听、在感受、在坚持,简述多年返乡所见所闻,又借机阐述了一下自己的问题意识和问题关怀。我想表达的是,每一个知识人都有责任去理解乡村,认识乡村,就像作家梁鸿所说,“因为乡村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乡,是不可逃避的过去与现在。”
年年春节返乡都能见到梅花,今年也不例外。
她比我们早半个月回到村庄。因为“蹭网”的缘故,今年我有更多机会和梅花交流——每年春节,梅花都要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她家里早几年就装了宽带,这成了村庄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
那天晚上,坐在她家客厅麻将桌前,我问她,和当年资助过她的老板还有联系吗?梅花答:“后来手机号码换了,也就联系不上了,”又说,“总想着有一天,能够去一趟温州,当面感谢一下无私帮助过自己的这位好人。”
梅花现在已经是海南当地一家律所的高级合伙人了。直到这次聊天,我才知道,她的律师资格证是2016年考取的。这是一个惊人的跨越,不仅仅指专业上,更对她自身。她大学学的是英语,而印象中,这个女孩子又总是那样瘦瘦弱弱,见人有些腼腆,似乎至今如此。
她家早已住进新房,老屋不知何时拆了。包括造房、装修,以及家中一应家电、气灶等,都由梅花出的钱。平时,家中一切日用品,也都在网上买了寄来。
去年,梅花又帮父亲友水买了辆微型电动汽车,花了2.6万元。岳父说:“车买来,专门饭就请了两顿,一次是村里人上门道贺,鞭炮放了不少。还有一次是店里师傅过来,也都让我作陪。”
这也真算是桩新鲜事,要知道,友水已经六十好几了,又没什么文化。我好奇打听他的驾照怎样考出的,岳父说:“他这个年纪怎么考?!由车行师傅陪驾了两天,就上了路。平时也就在村里转悠,偶尔去趟集镇,专找偏僻地方去,免得交警看见。”
买电动汽车,当然还是为了接送孙儿上下学。从傻女儿那过继来的小孙子,已经上四年级了。好几次,我路过梅花家门口,常见她在辅导侄儿作业。岳父说:“这小孩特别听话懂事,像当年的梅花一样,在班级成绩遥遥领先。”
现在,友水一家都吃上了低保。镇里又为傻当当免费办了农村医保。傻当当常年吃抗癫痫药,药吃完,上镇里拿,签个字,费用全免。逢时过节,又有结对的镇上干部上门慰问,食用油、牛奶、大米备好,一件件拎来。
我见到友水叔时,左手无名指戴一只硕大的金戒指,毛衣领上挂一只粗粗的金项链。妻子则戴一只玉手镯,上面还套一只金手镯。岳父笑着说:“友水这些首饰有时也偷偷摘下来,怕难为情,”又说,“真要论家境,原本富有的也不刻意显摆,碰上这样的家庭,当条件改善,也是想着要争口气。”
平日里,友水两夫妻就近打打麻将消遣消遣。输赢不论,一人交10元台费,算下来,每月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消费开支。对此,我岳父说:“话说回来,友水本人还是勤快的。平时自己种点稻子,还养两只猪。说来说去,都是吃过苦的。小时候,友水家里穷,一家人也没张床。夏天时,烧点糠,驱驱蚊子,然后,把两片门板往门槛上一搁,就当了床。”岳父说话看问题,总是这样一分为二,不失公允。
傻当当则每天睡到半上午,没事时,嘴里重复嘟哝几句,“我别的不生气,就是英爱(指出嫁了的傻姐姐)做得苦,掉了对男孩。”说的典故是,好多年前,傻姐姐快临盆,因为去球场撮稻谷,结果肚里一对男孩不慎夭折了。傻当当也不知为何,独独记住了这件事,又把气撒到了对方亲家公婆身上。有一回,亲家开了新车上门来走亲戚,傻当当逮住机会,偷偷把几只轮胎的气全放了。放过后又说:“我也没什么事,刚好帮他把气放了!”令人苦笑不得。
岳父说:“这方圆一带,最是黄坭坵村庄重视教育。几乎每年都要出不少大学生,考取名校的也不乏其人,博士生也有了两个。”我想,这当中,梅花是知识改变命运的典范,不仅改变了自身命运,更改变了全家命运。
我记起大出版家张元济曾撰联,“数百年旧家只为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读书不仅仅改变命运,还有对世界的认知。而燕则认为,像桂花这样,学业成功,实在是一个意外。乡村人从来不讲什么大道理,更没有说教,对子女只是倾力付出,由内而外滋养,不期之中,却传递亲情的力量。
5、祝福
我大舅子老兴今年春节难得没回来,被公事私事所羁绊。我当年去南方寻访乡人,得到了他的大力帮助。此后,他不断迎来事业丰收。两年前,他又从原来的保险公司跳了槽,一方面,疫情冲击,车险业务大幅缩水,佣金不断压缩,业绩大幅下滑。另一方面,多年培育,他在物流与危化行业的保险业务越发成熟。就这样,他再次跳槽到一家专业保险公司,春节前,疫情管控一放开,他的业务量激增,这就证实了他的前瞻性。这个憨实的小伙子,再次将命运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直到现在,我岳父每次一谈到老兴,就习惯性地提到大媳妇王莉,“要说王莉这女娃还是有眼光,找这么个‘剐皮溜’(方言意指“无赖”,在岳父这可视作“贬词褒用”)。当年两人刚认识,老兴从中山公司跳槽去了广州,当部门经理。你以为是官员调动啊?图个虚荣心!要有业务,要打开市场。结果那一年,自己每月五六千块钱工资花完不算,又用了王莉六七万元。那时的王莉总有十五六万元一年吧?你知道王莉后来怎么说,‘人只要品行好,不嫖不赌,总不可能永远这么背时,工作上走点弯路也正常。这话果然就被她说准了。拿你妈去龙华帮他带孩子的那两年来说,买房、买商铺,又在当地盖了两栋小楼,三两下就起了家。”
那次寻访之后,我从此和乡人们变得格外熟悉,彼此一见面,仿佛老友重逢,格外亲热。
启福见到我,每回都要单独拉着喝杯酒,以示敬意。他终于不再做淘金梦,回村庄多年,呆在家里服侍双亲。老父亲友财爬上八十高龄后,老两口都常年卧了床。而疫情之下,村里陆续又有老人离世。几天前,88岁高龄的孝峰走了,“孝”之辈老人又少了一个。而今,友财老人眼看着也进入风烛残年。
年年都在村子里都能见到小宣,握个手,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一阵风过去了,犹是精明能干,有点部门主管的派头。他还呆在当年那个厂子,已经二十多年没挪过窝了。小个子冒林越发精神,见到我,老远露出笑脸,过来直握手。冒林的厂子后来又搬迁了地方,据说现在每年有上千万收益,我当然没法核实,但从村里人谈论口气中,听得出对他的一致赞赏。也不光是办厂能力,更对他的为人。前两年,老旺因公出差去到广东,木林特地驱车四百多公里过来请他吃饭。我岳父中途又去了一次老兴那儿,冒林闻讯也特地赶来,好酒好菜,自是一番热情招待。
年三十正午,隆重的“请神”仪式再度举行。祖堂里的列祖列宗牌位前,香烟弥漫,爆竹齐鸣,一众族人早已一字排开。我岳父也居中站定。在爷爷去世整整二十年后,当孝、友两辈中的老人去世的去世、病倒的病倒,他终于接过了主祭这根接力棒。他用一张厚厚的红卡纸托起祭辞,开始大声朗读起来。仔细听,行文格式大体沿用了往年主基调,不过,也略微做了一些创新,比如,插入了一些口语“半夜里,鸡莫乱叫,狗莫乱叫”等,我觉得这一定也是他有感而发,希望乡村平安,夜梦不惊。
前一天下午,在厨房忙碌好,他就搬张小方桌,开始在一旁草写祭辞。岳父对此很自豪,他认为自己没上过几年学,但日常礼仪公文也能对付过去。他一再回忆当年村上搞新农村建设时,县长每回进村调研座谈,村里都要指定让他做会议记录,他为此费了不少神。有时,记着记着,好多生字一时写不出,他就随机用个符号代替,等到会议结束,连夜翻字典誊写清楚,再赶在次日一早交稿。
对我岳父写祭辞这个举动,岳母却并不理解,她认为这太过于郑重其事。我岳父讪笑着说:“她其实什么也不懂!”话语中,有几分无奈。照他看,女人家总是这样缺乏大局意识,没敏感性。当然了,岳父和岳母的认识分歧,也并不光这件事。平日里,岳父爱交朋处友,应酬不断,又喜欢打点小麻将,两人少不得为此发生口角。说起来,也都是琐琐碎碎的事情。不过,站在岳母这一方,我也能理解她。这么多年下来,几次走出村庄,去外地帮衬子女,确也含辛茹苦。尤其,随着年岁增加,健康下降,越是缺乏精神寄托,越发以岳父为重心。也因此,当岳父一天到晚忙活在外,她何尝不是更加孤寂!
再说回前者。岳父无疑是有敏感性的,岳父的敏感性在哪里呢?三年疫情阻隔,当疫情管控终于放开,在外的人们都赶回来了,这就越发让年三十的请神仪式为众所瞩目。赶在年前,黄坭坵还建了个微信群,男女老少一并拉进来,期间,也不知谁发起号召,动员大家凑份子,说是今年的祖堂前一定要多放点烟花爆竹,一为热闹热闹,二也避避秽,一时间,群情激昂,群里下了好一阵红包雨。后来一汇总,总数有八千元之多,这就让岳父这个祖祭人感觉到任务艰巨,使命光荣。
当岳父写好祝辞,又专门去找后丰老师,希望能帮着润色润色,修改修改。然而,当后丰老师听清来意,连连摆手不迭,又说道,“这哪使得,这哪使得!”话语中尽是谦让之意。当我岳父讲完这个饶有意味的细节,又特地补上一句,“这一次做完,明年无论如何,还是要请年轻一辈来干。”微妙之处,让人玩味。
请神仪式如愿结束。当晚,吃过年夜饭,祖堂前热闹非凡。一整个灯光球场几乎被爆竹铺满,爆竹放完,又燃烟花。一时间,礼花绚烂,火光冲天,几乎划亮整个夜空。当这一切结束,球场上又开始燃起了篝火。老家有句俗话,“三十夜里的火,元宵晚上的灯。”火光映照下,每一张脸都红扑扑的,表情丰富,神态各异。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村庄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熟悉的,不熟悉的,围着篝火热烈交谈,久久不肯散去。
年初一一大早,村庄人蜂拥而出,挨家挨户拜年。老旺也拉了一支长长的队伍,智叔、刚子、猛子、大龙、小龙……都在内,我和燕也跟在队伍后头。去到冒林家门口,终于看到耳闻多年却未曾一见的他的“研究生”妻子,穿着朴实,站在门前迎客,说一口纯正乡音,穿戴和村里妇女无异,却戴一副眼镜。进得门来,我看到长沙发上,冒林、小宣、启福都坐在那,还有村里其他一些不认识的男人。老旺带头开始敬酒,冒林也起身回敬,大家又争议着是分“房”敬,还是分辈份敬,拉扯下来,几杯酒下肚,都胀红了脸,一时间,气氛高涨。
疫情三年,时间的河流缓缓冲刷一切,仿佛一切都在变,但似乎一切又都未变。世界总是这样,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往前进发。
春节过完,又要离开村庄。上车前,我特地绕到灯光球场转了转,老人们坐在全新的休闲长廊晒太阳,孩子们在健身径上尽情嬉戏。一年一度新年,人们如潮水般涌进来,过两天,退潮了,一切又将恢复常态,村庄重回寂静。我又想到“瓜瓞绵绵”这个词,意为一根连绵不断的藤上结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瓜,出自《诗经·大雅》,却不断在乡间各个场合引用。所谓“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则为祝颂子孙昌盛。我岳父每一次拿起族谱,都要提到这就有如一个“瓜藤吊”,祖辈是一根总藤,下面有无数分枝,吊着一支支瓜儿。一年又一年,当游子们回到村庄,这就回到了根部。在这里,有着太多眷恋。
就像年三十那天晚上,站在篝火前,人们都说,开了这个头就好了,今后一年会更比一年旺。说的是眼前的图景,但似乎又有所指,留下无数希望,也留下无限怅惘。
写于2023年2月18日,农历正月廿八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