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台历(村不是远方)

乡村不是远方,是具体的人们

原创 圆崽 年更瑶和半斤鱼 2022-12-02 16:40 发表于上海

想象很容易,看到很难。

作为一个应届生,我的第一份工作就送了我一份大礼——用三个月时间和纪录片《田野之上》剧组自驾巡游中国乡村。


01 离离原上草




二琐圪梁村位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的草原上。去年,黄河沿岸开始严禁种植高杆作物,钉子户玉米被驱逐出河滩。在新闻年复一年大豆危机的宣传影响下,农民们选择了在田里种上不擅长的农作物大豆。

艳阳高照,风很凛冽,金黄色的芦苇飘荡着,剧组跟着农民去黄河边观察大豆的长势。这里的景色是极致的美丽,劳作是极致的辛苦。蚊虫藏在飘摇的芦苇中,烈日晒得头皮生疼。前两天刚下过雨,坑洼的路上全部是泥水。此时,农民正在田里深深地弯腰,去杂草,面对面注视着惨淡的秧苗。因为从来没有种大豆的经验,农民能得到的学习资料也极少,所以大豆们都长得马马虎虎。

一年的辛苦到头来有可能只能换来赔本,农民们边愁边干活。农业的付出需要强大的意志力,除了身体的消耗,还有精神的忍耐。

在二琐圪梁村,石小虎夫妇今年加入了合作社,还贷了款。听说去年羊价不错,所以他们今年以养羊为主,主要想赚点钱让儿子结婚。谁知,今年羊价一般,别说给儿子结婚,能不能还贷款都是个问题,夫妻俩有点发愁。

我们跟着石小虎夫妻俩开着拖拉机割玉米秆,8月中旬,玉米还没有长出来,石小虎夫妻一点都不可惜这些没长出来的玉米,他们把发育中的嫩秆割下,带回去绞碎做羊饲料。

原来玉米有这么多优点,好种、好长、好便宜。我正站在院子里面对羊圈思考,满载草料的拖拉机就停在仓库边。所有的羊拥堵在羊圈门口,一个骑在一个背上,伸头张望着这些未加工的玉米秆,羊越挤越多,每只羊脸上都写满了触目惊心的欲望。突然,岌岌可危的羊圈木门轰然倒塌,羊群一拥而上,甚至有几个胆大的飞到拖拉机上吃了起来。

石小虎赶忙从屋里冲了出来试图驱赶羊群,可哪里有用?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饿疯了的羊。他只好挎着满怀的玉米秆,引羊回圈。一两只羊被它吸引走了,三四只羊被一两只羊吸引走了……就这样,大家稀里糊涂回到了圈里。

石小虎把门闩好,锁住。他媳妇膝盖有伤,想帮忙赶羊也使不上劲。羊虽不是特别通人性的动物,但是那一双双眼、一张张嘴和一声声啼叫,都在表达需求。照顾动物和照顾植物不一样,羊群用自己的方式提醒着,让刚刚从事过繁重体力劳动的他们一刻也不得休息,只好去仓库绞草料。

在二琐圪梁村,有人种地,有人养羊,谁也不知道哪个更赚钱。农民每年做的决定,种什么、养什么,都有赌一把的成分在。农业有农闲和农忙,但是没有休息日,植物不会因为人的休息而停止枯萎,动物不会因为星期日而停止啼叫。只有亲眼看见且体验过,才敢想象农民日复一日真实生活图景,才能明白农业为什么是一个需要密集繁重劳动且高风险的产业。


02 一岁一枯荣




湖南已经有整整两个半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吴桔云看着院子里的长颈鹿、老虎和牛羊,纳闷儿今年到底是个什么气候。他没有智能手机,听别人说阳澄湖的水都干枯了,露出了河床,让他惊掉下巴,默默祈祷自己的动物们能平安活下去。

吴桔云是衡阳县深山里的农民,平时以砍竹子为生,一天赚100块。他家门口有一个动物园,园里有几十种动物,但他还不满足,想再弄一个"十二生肖"排排坐……

哦对了,这些动物都是他的园艺,也就是说他把树修剪成各种动物的形状,在深山老林里开了一个植物动物园。

吴桔云是一位非常健谈的人,我们最开始联系他的时候,他一直跟我聊天,问我们什么时候来,到了镇上来接我们等等。我被他飞快的语速逗笑了,跟他说,加个微信聊吧,他支吾两句,小声告诉我:其实我没有微信,也不识字,手机只能打电话。

我们的车一开到吴桔云家,就直奔他的动物园,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他住的房子就在边上。他非常热情地给我介绍着每一个动物的构思,这个是正在捕猎,这个正在休息,那个春天会开白花,那个种了5年……当他说到今年的旱情,担心这些动物们会不会枯死的时候,我傻傻地问了一句:"那你可以给他们浇水呀。"

"哪儿来的水,"他叫道,"自己家里用还不够呢!"

我这才注意到他住的房子,他住的是一个在我小时候的农村非常常见的土坯房,现在很多人家都已经盖起了水泥房,但是吴桔云依然住着这种泥土混合木头的旧屋。

他家没有一张完好的凳子,不是缺一半,就是少根横梁。天花板上赫然有一个大洞,破裂的木板孤零零地伸出来,如果大嗓门站下面,恐怕能震下来灰尘。我盯着一面墙上挂着的日历,正想调侃怎么都九月了,日历还翻在四月呢?定睛一看年份,原来是2012年的日历,这本日历已经挂了十年,面目模糊。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担心动物园缺水,我突然很为自己感到羞愧。

修剪一只动物,至少需要3年。他深居大山,住在摇摇欲坠的家里,面对着只剩几十人的村庄,也没有更多的人来欣赏,他到底为什么会开始做这件事呢?

"吴老师~"我叫他,传媒行业有个陋习,就是见谁都要喊一声老师,以表油腻的尊敬。

吴桔云瞪着我,大声地纠正道"我是一个农民,不是老师,叫我老吴!"

哦哦好,老吴。"你为什么开始做这个动物园呢?"

"我们这个村没人来,我觉得有了这些动物,会有更多的人来我们这个地方看一看。"老吴说,"而且我相信我做的这个东西肯定能卖钱!"

我的被他突如其来的乐观震撼了,"你咋知道会卖钱呢?"

"我就是觉得能!谁都没见过这个。你看这个老虎……"他又开始带着我到处讲述他的构思。

老吴的老婆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十几年前跑了,他独自拉扯着一双儿女长大。日子是真难过,他愿意把自己省下的每一分钱供两个孩子读书。他说,穷有穷的活法,他认命自己是一个穷人,但是也相信人的力量,相信自己也能教育好儿女。孩子们离开他在外读书后,他才有了这个动物园。老吴的房子里放着三只竹子做的老虎,是他亲手打造的,可爱极了。我正用相机拍它们,老吴走进说,“不好看不好看,都旧了,本来绿绿的可漂亮了!”

这是我没想到的,本以为他是在谦虚,结果居然只是嫌弃太旧……

操劳了一辈子的老吴一个人生活在这栋房子里,他花了8年时间创造了一个植物动物园,一岁一枯荣,动物身上的叶子长了又掉落,孩子们从蹒跚学步到离家求学。我想,当他一个人在园中修剪枝桠的时候,会感觉到孤独吗?但是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我猜以老吴的个性,那个时候才是最热闹的时候,他是一个威风的动物园园长,指挥着獠牙与利爪,脑海中充满了惊险的斗争。

摄影师给老吴拍了一张照片,他高高地骑在长颈鹿背上,像唐吉柯德一样幻想自己是一个骑士,剪刀为剑,目视前方,一身正气。我们把照片打印下来送给他,他走进屋里取下了那个2012年的破日历,挂上了照片。

至此,老吴家里,这张照片成为最新、最富色彩的东西。

走的时候老吴叫住我,问我走了以后,他打这个号码我会接吗,我说当然会。老吴说,之前有个记者也来我这拍我,他走了以后我想跟他聊天,就没再打通过。

我说,我不仅会接电话,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03 野火烧不尽




梅姐红了。怎么会那么红的?她也想不明白。

2018年她开始玩快手,刚开始用纸笔直播画画,没人理,她说自己是个没正经学过画画的农村妇女,别人还都不信。她平常闲着没事,就用柴火棍烧成的炭灰在地上画画,后来就直接索性拍了一条柴火棍画画的短视频。谁想本是为了露个脸自证画画人真是个农村妇女,没想惊呆了网友,一夜之间她冲上了快手热搜榜。

我们来到聊城找梅姐,一进村,就看到梅姐在村头的画,提醒孩子们"小心溺水"。到了她家附近就更丰富多彩,有网友最熟悉她最拿手的西施貂蝉林黛玉,还有雷锋、江姐等革命先驱,甚至还有今年最时髦的冰墩墩雪融融,全部都像电脑上打印下来的一样标致,根本想不到这是梅姐用烧火棍在墙上五分钟一口气画出来的。

梅姐本名丁春梅,今年53岁了,是土生土长的山东聊城人。她告诉我,她小学只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虽然被一个来村里支教的老师启蒙过,但没有正经学过美术。梅姐学的是玻璃画,给别人打家具时候才能画上几笔。她一边干农活,一边画画,几年过去了,也到了梅姐该结婚的年纪。像很多农村女性的婚姻一样,通过媒人的介绍,她嫁给了村里一位农民,还亲手为自己打造了一套画着玻璃画的嫁妆,上面画着象征着祝福的图案:喜鹊、荷花、百合……

我们在梅姐家后院的旧屋找到了她的嫁妆,几十年过去,跟新的一样,看得出来梅姐很珍惜。梅姐有一个儿子跟我一样大,都生于1997年,长得很帅气,梅姐的短视频账号都是他在运营。他告诉我,母亲一边种地,一边供养他长大,他16岁时要去南方当兵,母亲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总担心他在外面受罪。那个时候他想起妈妈会画画的本事,就建议妈妈画画打发时间。他把梅姐画画的视频发到了网上,没想到居然火了。

我梅姐带我们回屋看她的练习作品。可能是一生养成的节俭习惯,她的画几乎都在儿子用过的练习本或者废纸上,但每一张画都是一样精美。画画解救了梅姐的孤独和对儿子的思念,也让她接触到了更大的世界。

梅姐红了,各路媒体争相报道这个传奇的农村女人,梅姐想不明白自己哪里传奇。从前小时候她没有纸笔,喜欢用柴火棍在地上画画,一下雨冲没了,她就能继续画。现在她仍然喜欢在村宅的墙上用柴火棍画画,在网上发视频、直播,竟然有天南海北各地的网友想要拜她为师。

梅姐说,她喜欢画美女,因为别人都说她长得丑。别人越是这样说她,她越是将美女画得楚楚动人,美艳绝伦,这也许就是她对抗容貌焦虑的方式。她说,“在村里别人都喊我‘老娘们’,在网上人家都喊我老师。”

梅姐重拾画笔,甚至开起了网课。画画是梅姐儿时的精神支柱,此刻,又重新赋予了她尊严和价值。这个为土地和家庭奉献了一生的女性,终于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为自己燃烧了一把。


04 春风吹又生


春天来了,沈永保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沙尘暴席卷阿拉善左旗的场面。外面是黄浊的天地,窗台上很快积满了灰,即使在门窗紧闭的家里,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

阿拉善沙漠曾被称为"死亡之地",这里的土地荒漠化曾高达93.15%,我国华北、沿海地区出现的沙尘暴,绝大部分和它有直接关系。作为80后,沈永保没有像同龄人一样涌入大城市,他和妻子杨菊霞在苏海图嘎查的荒漠中搭建了两间平房,定居在贫瘠的故乡。2012年,在阿拉善SEE生态组织的帮助下,他们开始种植梭梭树。

我们开车进入腾格里沙漠,目之所及是大面积的沙土,和横纵排布整齐的梭梭树。梭梭树细瘦的树枝上挂着一点点绿色,远远看上去像是刚刚植过发的秃顶。即使是最大的梭梭树,也不会高过一个成年人的腰。

就是这样形状羸弱内里坚韧的植物,在一点点改变着沙漠。梭梭树是一种储水能力非常强的植物,生命力极强,想要防风固沙,它是首选。

我们来到沈永保的梭梭林,他家附近几十里地几乎都是他们这些年亲手种下的梭梭。

SEE的负责人朱德军告诉我,戈壁滩的生态和阿拉善是非常不同的,戈壁滩经过千年的演变,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生态系统,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毛之地,这个系统已经稳定,土壤表面硬化,不会因为飓风而导致沙尘。而阿拉善不一样,阿拉善的生态是近几十年来被人为破坏的,散沙中已经毫无矿物质,所以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弥补。

朱德军还提醒我们,要自备干粮,沙漠中的牧民资源匮乏,更不会有多余的食物专门准备给我们。

"最大的感觉就是孤独,"沈永保说,"一个人每天耗费在这个荒滩上。"

沈永保的家周围几十里都没有人烟,他们没有邻居。在工作日,杨菊霞陪着孩子去左旗读书,沈永保便一个人留在这大漠中忍耐着寂寞。

沈永保和杨菊霞带我们去远处的小池塘取水,浇灌梭梭树,我们跟在他的大卡车后面出发了。司机师傅一再小心,半个车轮还是陷入了松软的沙滩中。难以想象,在种梭梭树以前,这里全部都是这样的沙子,生命几乎无法存活。

盛夏正午的沙漠温度很高,一半池塘已经露出了干涸的河床。沈永保把水泵放入湖底,却一直抽不出来一滴水。烈日晒得我们直流汗,镜头里是一直绕着卡车上上下下检查问题的夫妻俩,他们二人摆弄了足足有一小时,终于,水管中流出了黑色的泥浆。

这是我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沙漠里生活的艰难,在这里,水是那么的珍贵,灰黑的泥浆汹涌地倒入卡车,那颜色像人类第一次在土地里看到的石油,在阳光下反射着珍贵的光泽。沈永保说,一卡车这样珍贵的泥水能浇灌500棵梭梭树。

"小时候,故乡还是一碧万顷的草原,山谷中的白蝴蝶一抓一大把。"他平静的眼睛里藏一点哀伤,"现在通过我们的努力,也出现了一些动物,小野兔、狐狸都有了"。

每年春天,都是种植梭梭树的黄金时间,沈永保在等一个能把阿拉善沙漠吹绿的春天。

我们告别沈永保和他的梭梭林,他站在他家门口送别我们,夕阳斜射在那间矮小的平房上,也把他的影子拉的又瘦又长。迄今为止,阿拉善已经种植了超过一亿棵梭梭树,而像沈永保一家的种树人,还有很多。


05 乡村,由具体的人构成


三个月的时间,我和剧组坐着两辆别克GL8,拉着一个21寸的行李箱逆时针走了一遍中国乡村,才知道中国原来可以这么大,(以及原来我也不需要买那么多衣服。)

城市霸占了传播的权力,所以城市里的人总是想象着农村。农村渐渐成为一个遥远的符号,它守护着一岁一枯荣的自然规律,也让农村人贴上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印象化符号,这些想象与真实的乡村相隔遥远的距离。事实上,不论是荒芜还是繁荣,许多远离乡村的城里人对于乡村故土的认知,往往来自于某种居高临下的俯瞰和悲剧性的自发想象,对于当下中国乡村的真实状况缺乏应有的认识。纪录片的使命是记录和讲述真实,并向观众揭露其背后的意义,我们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一部纪录片,带着观众换一种目光重新理解乡村,用平视的姿态走进乡村中的人们。

陀翁说,不要爱抽象的人,要爱具体的人。在宏大的命题下,具体是每一个拥有丰富内心的个体,同时也是让我们通过影像的方式理解乡村的钥匙。当我们走近一个人的内心,与他站在一起体验他的生活,能咂摸出喜乐悲欢千百种味道……谢谢这次机会能让我亲眼看到这些,这是另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的生灵的命运,也是我们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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