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性杨花的女人(白鹿原)
如果要评选茅盾文学奖几十年来获奖作品中的前三杰,那闻名遐迩的《白鹿原》必有一席之地。
众所周知,《白鹿原》是陈忠实披肝沥胆写成的一部扛鼎之作,是以陕西关中地区白鹿原上白鹿村为缩影,以恢宏大气的笔触展现了清朝末年到文化动乱这一历史变迁。
在这篇传世之作中,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发出了灵魂的拷问,更是塑造出以田小娥这个鲜活的女性经典形象,作为自己拷问的证据。
“田小娥”的诞生
《白鹿原》中的“田小娥”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陈忠实的脑海里,这个女性人物来源于陈忠实夜以继日的伏案翻书。
一次偶然的阅读经历,陈忠实在《世界文学》杂志上邂逅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王国》。
卡朋铁尔的《王国》篇幅不长,却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陈忠实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如痴如醉,从中得到了许多的启示和教益。
日后陈忠实在创作《白鹿原》的过程中,心中始终有一个绝不能违背的信条—即必须了解生我养我的土地的昨天。
由此陈忠实深入到八百里秦川的田间地头、麦梗谷仓,还特别走进蓝天这个代表性的地方,找到蓝天县志寻找故事素材和创作灵感。
陈忠实曾说:“当我第一次打开蓝田县志的第一卷目录时,就感觉如同打开了一个县的《史记》,记录了蓝田的种种过往。”
县志上的文字密密麻麻,县志上的人物浩如烟海。
陈忠实特别留意到记录的各式各样的贞妇烈女,这些妇女用她们一个个活泼可爱的生命,坚守着世俗文化给她们设立的道德律令和条条框框,才换取了在县志上短短一两句话。
每每想到此处,陈忠实首先感到的不是欣悦和慰藉,而是感到女人作为一个最基本的独立个体却要遭受到违背本性的摧残。
由此一股莫名且强烈的同情心油然而生,陈忠实便想写出一个纯粹的、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人物,“田小娥”这个人物形象就顺利被陈忠实这个“接生婆”带到了人世间。
毫无“人性”的工具
小说中第一次具体提及田小娥,是借郭举人家里的长工夜晚聊天时谈及的黄色笑话。
长工头李相打趣黑娃,问他郭举人已是古稀之年,为啥还是红堂堂的脸色,硬邦邦的身板。
黑娃想破脑袋瓜儿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李相此时揭开了谜底,煞有介事的说道:
“郭举人娶下那个二房女人不是为了睡觉要娃,专意儿是给他泡枣的。每天晚上给女人的那个地方塞进去三个干枣儿,第二天早上掏出来……送给郭举人吃下。”
田小娥一出场,就是和性挂上了钩,这也是她悲剧性的开始。
同时,田小娥作为郭举人用钱买来的小妾,在郭举人家里,充当的甚至不是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性欲工具。
作者这样安排是有深意,一来,如果田小娥能够诞下一儿半女,那么按照中国传统社会“母凭子贵”的规则,田小娥在郭家地位必然得到显著的提升。
即便是郭举人都得谦让三分,更不用说正房原配了。
但作为一个纯粹的性欲工具,田小娥就断绝了阶级跃迁的可能性,这条人生道路也就被彻底堵死。
二来,田小娥受到精神和身体上双重伤害,青春情欲长期得不到释放,人格也遭到郭家的践踏,那么和黑娃的日后私奔(或者说“偷情”)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样安排使得小说更具备现实的合理性。
如果说在郭举人家遭到的是暗无天日的夫权压迫,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性欲工具。那田小娥的原生家庭就是与生俱来的父权压迫,和田秀才一心为己的金钱工具。
在田秀才这个可恶父亲的包办下,田小娥十几岁就被卖给了郭举人。
田秀才也从来没有关心过女儿的命运,当田小娥被郭举人赶回家后,田秀才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女儿田小娥今后的归宿,而是丢了读书人的面子,要尽快尽早将这个丢人的“物品”扫出家门。
原文写道:“把这个丢脸丧德的女子大发出门,像用锹铲除拉在庭院里的一泡狗屎一样急切。”并定下一条铁律,再不许女儿上门,权当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女儿一样。
法国女权主义学者露丝·伊琳格瑞在《话语的权利与女性的从属》说“男权社会秩序决定了女人们是男人们使用和交换的产品,她们的地位和商品无异。”
这样看来,田小娥甚至还不如人类生产的某种商品,在时间的交融下,有些人类还赋予了商品某种特殊性的情感。
比如热恋双方交换定情信物中的绝美爱情,又比如父母离世时赠予后代传世珍宝中的舐犊之情。
而田小娥就是一个纯粹的工具,工具就是工具,在她遇到黑娃之前,是没有半点感情色彩在她身上,也体会不到作为人类一个独立个体的喜怒哀乐。
田小娥的前半生是悲哀的一生,更体现出传统礼教“吃人”的丑恶面目。
大胆追求感性快乐的“女人”
幸好田小娥遇到了外出闯荡的黑娃。
一次,郭举人指派黑娃到十里外的潘家村去捉一对鸽子,回来错过了饭点,便产生了和田小娥独处的机会。
其实田小娥早就想逃离郭举人的魔爪,一心等待着一个不晓人事的“倒霉蛋”,这个“倒霉蛋”就是白鹿原的黑娃。
黑娃起初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欲,想要一走了之,逃脱尴尬境地。
可田小娥却故意说自己崴了脚,要黑娃扶她进去。
在搀扶的过程中,原文描绘的极具暧昧。
田小娥躺在床上之后,见黑娃还想一走了之,又心生一计,说自己的腰岔了气,要黑娃帮忙揉一揉。
眼见小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细格洋布衫,黑娃胸腔里便涨起汹涌鼓荡的潮水。
这个时候,黑娃有些渐渐失控,心里想的是“跳上炕去把她压扁压碎”。
接下来黑娃的防线在一声“娥姐儿”中轰然倒塌,“田小娥突然往上一窜,咬住他的嘴唇。
不过需要明确一点的是,这个时候田小娥并没有对黑娃产生爱意,也是将黑娃视作逃出魔窟的一个工具。
个人觉得,田小娥反抗男权的起点也是对一个不通世故的“青瓜蛋子”,使用的自然女人的唯一“法宝”--身体。
但同时田小娥是绝顶聪明女人,她深刻明白欲擒故纵的道理,并没有立刻同黑娃发生关系。
而是如同一个骑着毛驴的旅行家,用手中的胡罗卜吊着毛驴一样吊着黑娃。
毕竟这是在郭举人家里偷情,最起码要对黑娃进行一定的试探。
如果之后,黑娃主动来找自己,则说明黑娃已经完全上钩。
果不其然,黑娃向长工头李相请假之后,深夜翻身入前院,见到一丝不挂的田小娥孤身一人站在门里,两人便开始了颠鸾倒凤。
黑娃此时完全是第一次,全凭着本能行事。
在黑娃强壮身体的滋润下,田小娥也初尝到了甘甜。
原文从黑娃的感受侧面反映出田小娥的身体状态,写道:
“小女人走路的步子轻盈了,两只秀溜的小脚麻利地扭动着……眼睛像雨后的青山一样明澈。”
这不仅仅是田小娥的心理状态,也是黑娃的心理状态,这种初尝禁果的滋味是双向的,从此黑娃对田小娥产生了依恋,也可以换句话说,田小娥成功“俘虏”了黑娃。
蜕变的复仇女性
黑娃和田小娥一同回到白鹿村之后,却依然不被主流文化所接受。
黑娃的父亲鹿三将她和黑娃坚决干出家门,还大骂田小娥是“娼妇”、“淫娃”。这个时候,田小娥彻底失去了“家”这个概念。
原生的娘家、迎娶的夫家(郭举人)、入不得门的公家(鹿三),然而田小娥的悲惨遭遇还在后面。
白鹿村的族长白嘉轩为了保住白鹿村的“仁义”,不许田小娥踏进祠堂半步,这对传统中国文化生活下的子民来说,是最致命的,意味着自己死后将成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轮回。
田小娥此时之所以还能坚强的活着,其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黑娃。
如果没有黑娃,那田小娥唯一的生活寄托也将烟消云散,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
再之后,田小娥出于内心野性的呼唤,追随黑娃搞起了农民运动,成为妇女主任,这也是她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
然而,轰轰烈烈的“风搅雪”运动失败后,黑娃迫不得已逃出白鹿原,留下田小娥孤身一人居住在村东头破败的寒窑里。
在那个时代,失去丈夫或者男性的女人是难以生存的。
一来,田小娥不容于娘家和郭举人家,早就没有退路,成为水中浮萍。
二来,田小娥也没有生产资料,诸如土地、金钱作为经济支撑,三来,田小娥无疑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规则下调教出的女性,没有一件专业技术作为谋生手段。
这三条原因都逼迫着田小娥走上“出卖身体”这条不归路,不久,田小娥就成为鹿子霖同白嘉轩族斗的工具。
从金钱工具,到性欲工具,再到权力工具,这再一次印证了田小娥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类的全部“灵性”,所以田小娥注定没有好结果。
田小娥听信了鹿子霖的谗言诡计,开始有意去勾引白嘉轩苦心培养的接班人白孝文。
原文写的也是及其大胆:
“田小娥将丰盈的胸脯紧紧贴在白孝文的胸膛上,踮起脚尖往起一纵,准确无误地把嘴唇对住他的嘴唇。”
其实这也不单单是鹿子霖教唆,早在田小娥心灵深处,就潜藏着对白嘉轩刻骨铭心的恨。
恨他不肯成全她和黑娃的婚事,恨他不肯让自己踏进祠堂,恨他满口仁义,却连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都不给。
再说田小娥自己什么也没做错,全是被吃人的“礼教”给逼上梁山。
从这个角度理解,田小娥勾引白孝文是对白嘉轩的报复,要让他亲手教出来的“仁义子弟”身败名裂,进而给白嘉轩一个重重的巴掌。
当然,田小娥报复的对象不只白嘉轩一人,也包括和白嘉轩处处作对的鹿子霖。
她报复的方式也很简单,在一次偷情中,鹿子霖忘乎所以,承诺答应田小娥的所有要求,田小娥于是将自己的屎尿都屙在鹿子霖的脸上。
鹿子霖慌忙逃离寒窑,田小娥还在窑门口大声骂着:“鹿乡约,你记着我也记着,我尿到你脸上咧,我给乡约尿下一脸。”
虽然田小娥以她自己的方式复仇了鹿子霖和白嘉轩,可是代价也是极为巨大的,凭借的是自己白花花的身体。
从此以后,田小娥就被逼成了名副其实的窑姐,一辈子也无法洗白。
死后的田小娥
当田小娥的存在威胁到白鹿原千百年的伦理道德时,黑娃的父亲鹿三用梭镖刺死了田小娥。
我们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族长白嘉轩的背后支持,但我们知道的是在鹿三的眼中,田小娥是个不祥之物,黑娃就是遇见田小娥才走上歧途,于是鹿三对自己说到:
“我就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
而田小娥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呀”,这句话深深刻在鹿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田小娥的身体虽然死了,但灵魂还在,仍然像一个幽灵游荡在白鹿原上,报复着白鹿原的每一个人。
在田小娥的认知中,白鹿原上的每一个村民都有罪,都脱不了关系。
正是白鹿原上每一个的小恶汇聚成大恶,断送了田小娥的一生。
先是白鹿村的男人们发泄心底里的色欲,争先恐后观赏田小娥的身体;其次是鹿惠氏中了“心魔”;第三是仙草发病,觉得田小娥闯上门来;最后是鹿三倍田小娥附身,变得行为怪异,疯言疯语。
整个白鹿原上的村民都相信瘟疫是田小娥的鬼魂来报仇来了,还对着白鹿原的村民说:“我到白鹿村招谁惹谁了?我没偷别人一朵棉花,白鹿村为啥荣不得我?”
又对白嘉轩说到:“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再把你推到车轱辘底”。
白嘉轩心里也清楚,田小娥动摇了白鹿原的人心,所以必须要找个由头镇住田小娥,于是开始修建六棱塔,用族规和乡约,彻底封存田小娥的歪风邪气。
仅仅做到这些还是不够的,作者最后又安排一个人物,名叫高玉凤,她也是秀才家的女儿,却不像田小娥“放荡”、充满野性,而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讲,高玉凤和田小娥都处在对立面,并且高玉凤教导黑娃认字读书,一心向善。
从此,白鹿原才彻底清除田小娥的“余毒”。
结语:
陈忠实在写完田小娥的结局之后,竟然不自觉大声哭泣,眼前一黑。
待清醒之时,提笔写下了“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这十二个大字,作为对田小娥一生的高度概括。
至于小说中涉及的大尺度的性描写,陈忠实是这样说的:
“我只是将性描写当作构建小说情节的催化剂,既要撕开写性,又担心给读者留下色情的阅读印象。所以关键在于性描写的必要性的再三审视和描写分寸的恰当把握。”
参考资料
《白鹿原》陈忠实 人民文学出版社
《白鹿原创作手记》 陈忠实
《男权制度下的牺牲品》 王利荣
《从田小娥形象看陈忠实对宗族文化总体性的拷问》 宁波大学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