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9日(西卡丨我为逝者做遗物整理)
西卡
1990年出生,家居整理咨询师。2021年在上海创建提供遗物整理和生前整理服务的个人品牌。(图说_西卡作为漆家兄弟书信展的策展人之一,向公众展示了两人往来的63封书信和化不开的浓浓亲情。)
今年年初,一场名为“来信”的展览在上海市闵行区的一家咖啡店展出。展览上,摆放着跨越26年的63封书信,记录下京沪两地间漆畹生漆黔生两兄弟的深厚情谊和绅士才情,还有里面抹不开的时代忧伤。整理咨询师西卡和她的团队,在接手一项遗物清点工作时,发现了这些信。
故纸堆中抽丝剥茧
西卡第一次走进漆畹生位于上海的房间,是在2021年的8月。当时,她受上海公证处的委托,来为一桩遗产继承的公证搜集资料,而在3个月之前,漆畹生刚刚去世。因一生无儿无女,妻子已去世,他在生前通过遗赠扶养协议,将房子留给了照顾他的护工。漆畹生为自己的身后事做了严谨的法律安排,他甚至考虑到了自己去世后,如何保证护工阿姨顺利领到每月的费用,为此,他设立了两个监护人,监督遗产继承的执行。
按照相关法律,非近亲属的遗产继承,公证处需要确定继承人中是否还有缺乏劳动能力,或是没有生活来源的亲人,因为遗产继承还要照顾到这部分人。抱着这样一个寻找的目的,西卡踏进了漆畹生家。
1986年,弟弟漆黔生(左)与哥哥漆畹生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合影。迎来孩子小明后,漆黔生在信中向哥哥描述孩子患有孤独症的困楚。
漆畹生家中的地板和柜子有些老旧,家里存放着早年的饭票、邮票、水煤电账单。漆畹生是位老学者,整理的重头在书房,需要查看所有记有文字的物品,西卡目测,这里至少有上千本书。有个书柜没有层板,一捆捆打包好的书籍和纸张叠放着。她在成捆的书籍和纸张堆中、书的夹缝里,发现了大量书信。
一个信封足足装有12页信纸,第一句话便是“我的这个孩子是‘孤独症’不是‘抑郁症’(如果是抑郁症,那太好了,事实上,绝不是!)是终身性的。”寄信人是漆畹生的弟弟漆黔生。
1988年,漆黔生51岁,老来得子生下小明,转年妻子患病,漆先生在抚养小明过程中觉察儿子有语言障碍,辗转检查后于1995年确诊为孤独症。漆先生在近40封信中向哥哥倾诉了诸多养育孤独症儿童的困境:求医、上学、欺凌、歧视、福利院……也包括他对自己去世后小明不可预测的未来的担忧。
漆黔生1937年出生,1958年分配到北京市铁路电气化学校教数学。他会作诗,信中可以看出,他喜欢美国著名小提琴家耶胡迪·梅纽因演奏的曲子,玩过单簧管、大提琴、琵琶和手风琴。前几封信中,他年轻有为,虽然有过苦恼,但绝大部分时间是快乐的和恣意的。
唯一的苦恼,来自膝下无子,“现在年岁已到了最后关头,否则变成真正孤独老头子。”(1981年5月);好不容易相亲、结婚,也有了拥有儿子诞生后的欣喜,“我于9月6日11时3分开始变为一个男孩的爸爸,现孩子取名征求你的意见,望函告。”(1988年9月);而之后,满纸都是孤独症家庭的生活艰辛,“我这里自桂香(妻子)去世,陷入很大困境,主要难点在孩子。这个孩子是长得很美的十分可爱的孩子。但至今说话能力仍不利,看来有很大的精神障碍,我几乎可以给他下一个结论:小儿孤独症。”(1995年12月)。
原来,妻子在生完孩子后不久患上系统性红斑狼疮,于1994年去世。在那前后,漆黔生发现孩子患上了孤独症。
此后的信中,他曾为孩子的病情辗转难眠,“我不能肯定我哪天会产生什么危急情况,一旦如此,孩子绝对不懂什么叫‘营救’,其惨则不言而喻。”也曾为自己的苦难找到喘息,“我的饱含激情的文学朗诵和歌唱(你大概不相信)给我的生活增加了色彩,使我在遭遇到生活如此多的不幸的情况下精神仍不崩溃。”
63封信中最早的一封写于1981年,字迹工整清秀,最后一封写于2007年,字迹逐渐潦草难辨,仿佛漆黔生的苦楚与挣扎,从空气蔓延到了笔尖。
2011年9月9日,漆黔生因病在北京的家中去世,据说被发现时,已过世3天,小明在尸体旁边饿了3天,正在爸爸身上跳来跳去,后被送至北京福利院抚养。
整理两天后,西卡将有关漆畹生的54页遗物清单交给了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当时她只是粗略地读过这些信件,很多细节并不掌握。一个多月后,公证处的工作人员找到她,希望请她协助共办展览,为漆氏兄弟俩的情谊,也为这场26年的书信之旅画上一个句号,同时希望让更多人通过书信的内容,去关爱身边的残疾孩子,西卡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亲人记忆中断舍离
西卡本名叫王泽宇,但认识她的人更习惯叫她的英文名“西卡”。大学毕业后,西卡曾在互联网公司工作,2019年她正式辞职,成为一名全职的整理收纳师,业务范围是帮助家庭整理房间,收拾衣物,将物品归类,并向客户传达规范、简单的生活态度。
整理师的概念早先来自于日韩地区,包含了物品收纳、极简和断舍离等思想理念,是在社会化生产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强调人心回归生活本源而诞生的一种职业。在国内起步时间不长,还是一种新兴行业。
而遗物整理属于小众中的小众。在2021年1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正式施行,对遗产管理有了明确说法,其中“没有继承人或者继承人均放弃继承的,由被继承人生前住所地的民政部门或者村民委员会担任遗产管理人”,而遗产管理人其中一项职责,就是“清理遗产并制作遗产清单”,西卡在漆畹生家做的就是这件事。
来信展的现场放置着漆畹生曾用过的书桌,就是在这张桌子上,漆畹生读者弟弟从北京发来的信。
为漆畹生做遗物整理,不是西卡第一次为逝者服务。她说,其实大部分人并不需要遗物整理,“一是人们的生死观念还没有提升上来;第二就是个人的东西还没有足够丰富到需要请一个专业的团队来帮他去整理。”只有在一定原因下,整理师才会作为第三方介入遗物整理的工作中。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亲属不在逝者身边,需要远程处理。尽管如此,这些年西卡接手的案例仅在个位数。
而西卡上一次因为遗物整理话题被媒体广泛报道,是她自愿前往武汉,帮助三个有新冠肺炎病人去世的家庭。“那段时间,武汉人的公开求助信息在网上‘满天飞’,我就觉得能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事情。”
最早和“死”打交道,是她在大学期间做过一次课堂演讲,主题就是“死亡”,导师的鼓励给了她力量,“对于我的生命观来说,我早把死亡当成和生一样重要,因为生命就是由生和死构成的嘛。”而遗物整理原本不在她的服务范畴内,“之前我认为,需要再等10年才可能去实现做遗物整理的想法。根本预测不到世界上会有疫情这样一个突然出现的灾难,把我对于生命的学习给提前了。”
她广泛联系媒体,寻找受助者,希望能用自己的专业为那些失去亲人的武汉家庭,带来一丝慰藉,最终她联系到了3户人家。2020年春,她动身前往武汉。
委托人张明芳的丈夫有数不完的乐器,可以铺满整个客厅,她不喜欢丈夫玩乐器,但她告诉西卡要将物品按照丈夫生前的习惯放置,包括这些乐器;委托人敖慕麟家中,属于父亲的遗物很少,他们要求将父亲经常用的茶具放在客厅电视柜的最中间,望着这些茶具,敖慕麟的妈妈慢慢地说道,“看着这些东西,也是会想起他的,想起我跟他一起喝茶的时候”;委托人饶浩懿对母亲遗物的处理很理性,取舍的原则是“对活下的人有用。”钟表是可以用的,留下,自己结婚时妈妈穿的衣服,饶浩懿犹豫了一下,“扔了吧”。
穿着白衣的西卡,在每一位委托人的家中,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高度的专业性,她沿用日常整理的5大类,将衣物、书籍、纸质文件、杂物,还有回忆品分门别类。
这里边,文字类的最难整理,因为里面会夹杂一些比较重要的,不管是跟财产有关还是无关的一些重要信息,都要特地去呈给家属看,“我会要求家属尽量参与,只不过每个人的参与程度不一样,愿意参与的意愿也不一样。”不管是日常生活上的整理还是遗物整理,但凡涉及整理,花费10个小时以上都是很正常,因此,每次整理都需要一整天,甚至是数天完成。
这次武汉之旅,被记者周轶君和团队拍成了纪录片《断·难舍离》,在与三个家庭共同整理的过程中,逝去的家人从身后之物与家人的回忆里获得了新生命,“他们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也可以告慰他们逝去的亲人。”
西卡强调,整理师也要授之以渔,“咨询”两个字很重要,“你到底是不是实实在在解决了他们根本上的问题。当你离开他们的家,委托人对于自家的整理规划有没有一个彻底的认识。”
从进门到离开,西卡用自己的专业工作,将已经逝去的人用另一种形式重新还了回去。
混乱之后更平静
每次整理的时候,西卡总会不自觉地在心里跟逝者说抱歉,因为擅动别人的东西,也是一种变相的侵犯隐私,让她心生愧疚,“我的工作滴水不漏,也没有办法再征得逝者的同意,所以这可能是我工作中的一种遗憾吧。”
对死者的愧疚,让西卡对于活着,产生了更多思考。尤其是2022年上海在抵御新冠肺炎疫情时,社会发生的种种现象,在另一个层面给了她感触,“我一直觉得现代人不太珍惜自己手上的生活,平时唾手可得的、理所应当的东西,从你身上拿走之后会发现,连一棵大白菜、一瓶过期的辣椒酱可能都舍不得扔,你就会珍惜生活。”
上海重新恢复社会生产生活后,西卡再次收到了客人上门整理的订单,“你会发现其实人生不过如此,你挣得很多,到头来最珍贵的好像都过去了,你再怎么去争名逐利,到最后也成了一个被别人遗忘的过往。”西卡填写了器官捐赠协议,用这种方式决定死后继续回馈社会的信念。
西卡为漆畹生进行遗物整理之后,在媒体的报道下,住在北京福利院的小明,迎来了一批批志愿者的关注。
被疫情中断的“来信”展,也在咖啡馆续展了。好消息是,在2021年底,北京的一家基金会为生活在福利院的小明建立了专项基金,养护他的后半生,探望小组的志愿者们为小明送去绘本、纸和笔,并且教他学会写字,他用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爸爸我想你”。
如果说一般的整理归纳是通过舍去,获得生活的轻松,那么遗物整理,就是将一个已经逝去的人重新还原成那个人。西卡说,做过遗物整理之后会明白,生命的另一层意义,不是惧怕死亡,而是更好地面对死亡。
来源丨中国残疾人杂志社(ID:zgcjrzzs)
文丨白帆
图丨受访者提供
编辑丨张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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