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8日(Yusuf)
文/ 桑博
昨天,一个96岁的生命结束了他在这个世界的行程,回去向他的派遣者述职去了。
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未留意过他……直到他死了,全球性的悼念(当然也有诅咒)浪潮,引起了我的注意——随着信息的展开,我越来越意识到:很可能,他是一位被误会了的、值得敬重的人。
我说的“被误会”,不仅指我一人对他的误会,更是指他的多数追随者、拥护者、吹捧者们对他的误会。
从昨夜到今早,我心里一直在想着他……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从前对他的误会,作为赎罪,也该写点话来纪念这个人——
首先是作为革命家,然后是作为改革家的Yusuf al-Qaradawi。
首先他是革命家
“温和学者”是谥号,真是世界对他的一个极大误会。
西方媒体如此总结他,那是因为西方渴望一个温和/ 驯服的Muslim世界。把一位具有世界影响力的Muslim学者描述为“温和的”,对于西方的舆论导向来说这是再省力不过的了。
自称“Yusuf的拥戴者”们说他是“温和的”,实质是一种后殖民主义效应:既然西方的和东方的权势者喜爱“温和的”Muslim,那么我们就乖巧地把自己打扮成“温和的”。
Yusuf温和吗?事实上他一点也不——
2011年2月18日,当数十万叛乱者聚集在开罗解放广场举行周五聚礼时,85岁的Yusuf登上宣讲台,呼吁民众:“革命还未结束,它刚刚开始……防止任何人从你们手中窃取这场革命——那些伪君子们会换上新面孔!”——这是一个温和者的形象吗?
实际上从一开始,几乎在他人生的起点上,他就是一位毫无疑义的革命者。1926年出生的时候,埃及还处在英国的殖民统治下,当他还是一名学生,他就“将宗教教育与反殖民激进主义结合起来”,因为参加反殖民斗争,他多次被埃及殖民政府逮捕和拘禁。
在他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在坦塔他第一次会见了Muslim Brotherhood的创始人,并与这个在当时代表着革命方向的团体建立了联系——这导致1949年他被法鲁克国王领导下的政府监禁。同一原因,导致他在加迈勒·阿卜杜勒·纳赛尔总统任期内又被三次监禁,最终于1961年被迫离开埃及前往卡塔尔,直到2011年埃及革命推翻了军事政权后才得以返回。
在2011年2月18日的开罗解放广场演讲中,他以“呀,埃及人——Muslim和科普特人”开头,而不是以周五呼图白惯用的“啊,Muslim们”开头:他首先赞扬和感谢了科普特人在当天的祈祷中保护穆斯林,他称当时还在位的胡斯尼·穆巴拉克为“暴虐的法老”,并要求立即解散军事独裁政府、释放political犯、开放拉法口岸解除对加沙的封锁……
到2013年,埃及的反革命正在进行中,民选总统穆罕默德·穆尔西被罢黜并被军事寡头阿卜杜勒·法特赫·塞西所取代……由于反对塞西,Yusuf再次被迫流亡。2018年埃及军事法庭缺席判处他终身监禁,甚至他一度成为国际刑警组织通缉的对象。
在巴勒斯坦立场上,Yusuf表现得更加不温和。
例如2013年5月8日访问加沙时,他发表讲话要求世界各地的一切Muslim与巴勒斯坦人民团结起来摧毁以色列:“作为Muslim,我们的愿望应该是:坚持为巴勒斯坦事业奋斗(Jihad),追求巴勒斯坦解放——所有巴勒斯坦,每一寸巴勒斯坦。”
2011年1月24日,他说,全世界的Muslim都有义务用“他们的生命、他们的金钱和他们所有的一切来保卫”耶路撒冷,否则他们将受到安拉的惩罚。
在巴勒斯坦第二次Indifata(投石起义)期间,他发表的为巴勒斯坦人针对以色列人的自杀式袭击而辩护的言论,为他本人在西方赢得了长久的敌视(包括受到了来自马来西亚的教法学家的反对)。尽管如此,他依然多次公开坚持自己的立场:“我认为这种殉道行为是上帝公正的证据。”“全能上帝是正义的:他授予了弱者一种强者所没有的武器,那就是像巴勒斯坦人那样将自己的身体变成武器。”Yusuf认为,绝对的压迫是前提——这才是应当被世界讨论的问题。
2004年4月14日,他发布了一项法特瓦(宗教法令):抵制美国和以色列产品是所有有能力的人的义务。“……购买压迫者的商品就是支持暴政、压迫和侵略。……我们的义务是尽己所能支援抵抗压迫的我们的兄弟。如果我们不能支援兄弟,我们就有义务尽己所能地削弱敌人。当他们的软肋是抵制,我们必须抵制他们……美国商品,就像以色列商品一样,包括为这些商品做广告,是哈拉目!”
同样,对于坚持抵抗以色列的黎巴嫩Hezbollah,2006年,当沙特的强硬保守派学者Abdullah Ibn Jibreen颁布教令禁止Muslim支持或为Hezbollah祈祷时,Yusuf发表谈话表示:支持Hezbollah是所有Muslim的宗教义务——而抵抗,无论在巴勒斯坦还是在黎巴嫩,都是最崇高的行为。
在上述这些最基本的立场上,Yusuf的表现完全是一个革命家的表现。
如此一个人,能说他是“温和的”吗?我看他是一位真正理解了Islam实质的人。而那些把他化妆成“温和派”的粉丝们,他们不仅没弄懂Islam是什么,也没弄懂Yusuf是谁。
然后他是改革家
作为革命家的政治表现,尚不能真正反映出Yusuf这位人物的思想的深刻性。
立足于20世纪迆至21世纪的世界,他是如何看待并思考他的宗教的出路和前景,如何领悟这一信仰/ 意识形态之精神实质,如何从他自己所从事的专业入手,尝试着推动它的进步、改造一个人群的观念和思考——这体现了Yusuf的非凡的生命价值。
第一件值得提及的,是他最重要的作品《Fiqh al-Zakat》,据说这也是他的成名作。1973年他完成了它。在这部著作中,Yusuf试图重新阐释和改革Zakat(天课)的概念和管理规则。Yusuf将天课概念与“经济公平”这一世界命题(也是人类历史的一个永恒命题)联系起来,而不是将它根植于僵化的观念和仪式化的规则。在此基础上,他提出新的教法:对Muslim没有敌意的非穆斯林,可以作为天课施舍的对象。相反,他的教法禁止天课资金流向那些违背Islam原则的、名义上的Muslim。
实际上可以看出,通过对天课制度的教法改革,Yusuf试图藉此阐明Islam的原理和实质,进一步阐明Islam这个宗教的本质精神——他提示人们注意Islam教法的历史性特点,尽可能地消除Muslim与其他人群之间的差异和隔阂,促进前者更好地融入现代社会——解决所谓现代性的问题。
与此相关的,就同一命题,Yusuf指出:Islam并不禁止Muslim对其他宗教的人群友爱和慷慨,无论对方居住在Muslim社区或Muslim社区之外。他在他的《Islam的合法与非法》一书中写道:“Islam并不禁止Muslim对其他宗教的人友爱和慷慨,即使他们是偶像崇拜者和多神教徒……”
对于什叶派,Yusuf认为“什叶派在Islam的主要原则上与逊尼派是一致的,而分歧仅在于枝节。”在进行教法解释和制订的工作中,他不但愿意接纳逊尼派四大法学派的非主流意见,同时他还表示愿意接受最激进的什叶派法学家的意见。此外,据说他还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过一些不追随犹太复国主义意识形态的犹太人,并与他们保持友好关系。
包括对于与非Muslim人群之间发生的那些“文明冲突”,Yusuf的主张是表达异议,维护尊严,但他反对使用暴力回应。例如对于英国作家拉什迪的作品,Yusuf公开谴责“拉什迪玷污了先知及其家人的清白,玷污了伊斯兰教的价值观”,但他从未对霍梅尼的追杀令表示过支持。在前些年的欧洲“辱圣漫画”风波中,Yusuf呼吁为这些侮辱行为举行“愤怒日”示威活动,但同时他谴责了针对这些漫画作者和出版社的暴力行为。
——这些都表明了:Yusuf不是一个宗派主义者,也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更不是一个狭隘主义者。
女性问题历来被认为是Islam的一个软肋问题,特别是21世纪全球舆论所津津乐道的Islam话题。对此,作为这个时代里的教法学家,Yusuf的原则观点是:女性和男性一样,都可以献身于上帝,并在为信仰的奋斗中发挥各自的作用。
对于女性的才智,Yusuf说:“(女性的才干超越男性)我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或是困难的。有天才的女人,也有天才的男人。聪明才智不是男人的专利。Kuran告诉我们一个女人的故事:她英明勇敢地领导男人,使她的人民过上最好的生活——那就是示巴女王,蚂蚁章中讲述了她与所罗门的故事。而据我在卡塔尔大学观察:女孩往往比男孩更可能成为更好的学生。”
对于女权运动,Yusuf的看法是:尽管这场运动至今已努力了六十多年,但还没有出现过能够单枪匹马地有效对抗世俗主义和男权主义思潮的女性领导人。这是由于男性不屈不挠地试图控制女性运动的结果,因为男权世界从来没有让女性真正有机会表达自己并展示她们在没有男性主导的情况下掌控工作的能力和特殊的领导才能。
与女性权利相关的其它教法问题还有:对于罩袍,Yusuf说:罩袍(面纱)与Islam无关。他指出,女人的脸蛋不是坏蛋。面纱是Islam之前的阿拉伯传统和文化,为了防止沙尘,男人和女人都需要。对于“女性割礼”,他指出:Islam禁止对女性实施残忍的外阴切除手术。Yusuf呼吁Muslim国家和地区禁止女性割礼。此外还有“名誉杀戮”, Yusuf说:“名誉杀人”是几千年前蒙昧时代遗留下来的传统,是罗马人、蒙昧时代的阿拉伯人和中国皇帝的作法。他说:“这与Islam无关,既不是Kuran的要求,也没有任何圣训依据。”他呼吁对那些执行“名誉杀戮”的人判处死刑,以命偿命。
除开类似这些具体性的问题,在政治制度议题方面,Yusuf明确表达了他对改革、民主的追求,和对神权政治的反对——2011年2月22日,正当埃及处在阿拉伯之春的风暴之中、他本人处于这场风暴的漩涡中心时,在接受OnIslam.net的独家采访时,Yusuf驳斥了有关他“希望在埃及建立一个宗教国家”的谣言:“相反,我的观念是支持建立一个具有宗教背景的公民国家,我完全反对神权政治。我们不是毛拉的国家。”
——我想,Yusuf的学术价值和他的思想贡献,并不在于上述任何一个教法革新方面,并不在于对任何一项宗教戒律的改革上,而在于他对教法改革的探索这一行为及其过程本身。
换言之,他的生命价值在于:作为生活在20-21世纪的一位Muslim思想家,他并未沿着刻舟求剑的路径去追求7世纪的“纯正宗教”,而是在领悟了Kuran的精神和原理之后,勇敢地去尝试改革,试图通过革新制度和法律等一切外在形式的东西、进而改造Muslim们的思维——由此来焕发和维护这一信仰的本质光芒。
“Ijtihādī”这个术语本身,据说包含有“一个人独自斗争”的意味。
1979年9月,在巴基斯坦拉合尔市体育场,Yusuf al-Qaradawi主持并带领了为Muslim思想家、学者Syed Abu Al-A'la Al-Moududi举行罕见的葬礼仪式
重要的一点是:恐怕很少有人看破,Yusuf al-Qaradawi的革命与改革,其实质乃是起源于19世纪的、被称作“Islam复兴运动”的Jamal al-Din al-Afghani和Muhammad 'Abduh所领导的那一场伟大历史运动的余音。
令人悲观的是,最近十年的中东地区动荡,不是弥合而是加深了阿拉伯社会内部的深刻分裂。从al-Afghani到al-Qaradawi,所有那一代人的改革/ 进步的梦想都被摧毁了,而Muslim世界的前进道路看起来比19世纪之前更为黑暗……
2022年9月26日,仿佛听见了一声历史的叹息。
2022.9.26
谨以这篇文字作为对一个人的误会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