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局(大特务徐远举)
1959年9月下旬的一天,《人民日报》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了国家主席刘少奇发布的特赦令。已经从功德林转到秦城农场的国民党战犯们沸腾了,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们,带着各种各样的摄影器械来了,他们要记录在这历史性的一幕下,这些前国民党高级将领们的“风采”。
喧哗一整天,摄影师们离开后,战犯们的情绪仍未平静下来。范汉杰成了众人的焦点。在拍摄时,范汉杰被被镜头聚焦,但他拿着刊载了特赦令的报纸,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这会儿,同僚们都围着问他原因。范汉杰淡淡地说:“我估计特赦的人员中,不会有我。所以我应该让贤,让名单上有的人读。”
谁都不清楚,特赦名单上会有谁。范汉杰的话,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既然范汉杰有了镜头都在摇头,那谁又敢拍着胸膛保证自己能有份呢?于是,国民党战犯们开始相互推测,谁会出现在那份名单上。最后的结论却是,人人都有份,个个都没准。这也符合他们这些年在战犯管理所学到的辩证唯物主义。
有人激烈探讨,有人却沉默不语。徐远举凭借自己的职业敏感,通过镜头摇动的次数,判断了特赦的人数,而且还结合“主角”的条件,总结了特赦的条件。结论却让他感到失望。他发现,尽管自己一直紧盯着镜头,可镜头却从未对准他的双眼。
生性暴躁的徐远举终于忍不住了,他突然发出一声呐喊:“我流汗水、写材料,哪一件落人后头?到今天配角轮不上,连跑龙套的都不是……”徐远举一脸怒气,让在场的高级战犯们目瞪口呆。
徐远举的军统同事,明显沉着冷静的文强将他拉到一边,对他好言相劝:“共产党明明公布的是特赦,而不是大赦,更何况在当前的环境下,采取谨慎的措施是可以想见的。至于我们嘛,有一句俗语叫‘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
文强以前做过共产党,又做过国民党军统中将,总是忍不住会用自己的“经验”去揣度一些事情。当他初入功德林,被关押进“甲”字胡同时,他马上就想到了,甲=甲级战犯=枪毙。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文强关于“甲”字的揣测不过是无稽之谈。但这次,徐远举认同文强的分析。他红着眼睛对文强说:“你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我有些不服气是真的。好吧,我听你的,牢骚就暂时发到这里为止。”
有人要问,徐远举这个大特务臭名昭著,惨无人道,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残杀了那么多的革命志士,双手沾满鲜血,没杀他,对他来说就该是大恩大德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服气呢?其实,这恰恰说明了共产党战俘改造政策的成功。徐远举不服气、委屈,那是因为他真正的积极接受改造了。
像徐远举这样的人都积极改造,还不能说明改造政策的成功么?
恶行
徐远举绰号“徐猛子”,湖北大冶人,黄埔军校七期生。1932年加入军统前身复兴社,从此专干特务勾当。他太傲,开口闭口不离介公(郑介民)、戴老板(戴笠),其他人都不在他眼里,说话很冲。当时军统局很多人视其为“瘟神”避而远之。
有人回忆当时的徐远举:一双鹞眼,鹰钩鼻,皮笑肉不笑的面孔,一个狂徒与怪人。当时,徐远举才21岁。要说徐远举,他的确有些“本事”。1945年底,31岁的徐远举升任国民党第一战区长官部调查室少将主任,管理山西、陕西、河南、河北、察哈尔、山东6省及北平、天津两市的军统特务机构。
徐远举的特务事业,可以说是相当的“辉煌”,后来的人用“十宗罪”为其归纳:捣毁《新华日报》,驱逐中共代表、“六一大逮捕”迫害民主运动、破坏《挺进报》和中共地下党组织、镇压川东武装起义、昆明“九九整肃”、屠杀杨虎城、“小萝卜头”、主持对政治犯的大屠杀……
这些罪恶,都成了徐远举平步青云的资本。1948年,徐远举获得云麾勋章,保密局为奖励他,专门设立了一个西南特区,委任他为区长,负责指挥保密局在重庆、四川、西康、云南、贵州的各个公开和秘密的特务机构。徐远举的权势达到他一生的最高峰,当时国民党情报界称他为“半壁江山,西南红人”。
1949年11月27日,徐远举在白公馆、渣滓洞杀害江姐等革命志士后,随着解放大军的势如破竹,徐远举开始了四处逃窜。在解放军的凌厉攻势下,国民党败退的速度,让徐远举的逃窜之路显得极为奔波。最终,他选择逃往昆明,保密局云南站站长沈醉是其好友,同属“军统三剑客”。更关键的是,沈醉当时还掌管着民航机票的分发大权。
落网
但让徐远举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沈醉被毛人凤断了出逃之路,正在为自己考虑后路。经过他深思熟虑之后,认为唯一可行的路,就是跟随卢汉一起起义。作为一个军统头目,起义是需要资本的,而徐远举以及随后到来的周养浩,正可以称为沈醉的“投名状”。
沈醉将徐远举请到自己家中,好吃好喝地拖延着。1949年12月9日晚上,沈醉在去卢汉处开会时被扣留,随即在《起义通电》上签了名,并以军统云南站站长的身份密令云南境内所有特务交出武器,停止抵抗。卢汉连夜下达在昆明抓捕特务的命令,听到风声准备出逃的徐远举,被一举拿下。
1951年,徐远举作为战犯从云南押送到重庆,关在西南公安部战犯管理所,不知是历史的巧合还是有意安排,拘押地正是他曾经关押和屠杀革命者的白公馆,他与其他一些高级战犯关在楼上。真是天网恢恢、天道好还、现世现报、天公地道!
徐远举在战犯管理所中概括他的前半生:“我为蒋介石做了18年的特务,竭尽忠智,为非作歹,罄竹难书。”不过,关于他的后半生,包括意外死亡的原因,却很少有人知道。
在白公馆,跟徐远举一起关押的,有宋希濂、王陵基、钟彬、孙渡这样的高级将领,也有跟他同为“军统三剑客”的沈醉、周养浩。这些大人物同处一室,矛盾不断。那几个长期搞特务工作的人,尤其敏感,虽然表面上都客客气气,但心里却提防着,说话做事都特别小心谨慎,怕有人向政府打小报告。在他们看来,那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死。
有一次,粗心的审讯人员把周养浩的一份供词让他签字时,中间夹着对他处理意见的草稿,处理意见写着建议判处死刑,还有沈醉的揭发词句,周养浩看后胆战心惊,以为必死无疑了。他怀疑是沈醉出卖了他,一定是沈醉地揭发置他于死地的,沈醉对他的所作所为,是一清二楚的,想到这儿,他怒火冲天,顿起杀心。
周养浩拿起手边的板凳,就要往沈醉脑袋上砸,宋希濂伸手一挡,才挽救一场悲剧。在周养浩跟沈醉的冲突中,徐远举选择了站在周养浩一边,他在一旁说道:“我是个洋油筒脾气,各人说各人的最好,不能像有的人那样,如果出卖别人,对不起,我饶不了他!”
对沈醉的态度,也是徐远举在白公馆对待审讯的态度。他认为自己杀人如麻,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罪孽深重,如今落到共产党的监狱中,必死无疑!因此,在对待狱方的管理和审讯上,徐远举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极度不配合。
一天,一位年轻的预审员提审徐远举,竟被他大骂,“我是少将处长,你是才参加工作的毛头,不说要你们西南区公安部部长,也该由你们处长来问我。”资料曾记录:刚入狱的徐远举表现非常不好,他心理上难以承受落差。
但事实上,徐远举也是怕死的。他揣测共产党一定会在“11・27”大屠杀一周年纪念时公审镇压他,惶恐不安,凑巧那天晚上,他要录口供,结果他认为是临刑交待,在签名、盖指纹时,双手止不住发抖。
过了数日,预审处长刘正明召隽全体在押犯开会。刘正明说:“你们都应该认真改造思想,把精力放到学习上来,不要整天疑神疑鬼。有的人背了很重的思想包袱,瞎猜会判死刑,自己吓自己。按目前有关政策,我们对战犯是宽大的,有些人虽然罪行极大,但只要悔过自新,顶多也只会判死缓,不至于掉脑袋。
希望
听说不用掉脑袋,徐远举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开始学习毛泽东的著作,对自己所为痛恨不已。
再有一件事是,被关进白公馆不久,徐远举患了肛门蜂窝组织炎。这个病由细菌感染引起,发病后可迅速蔓延到腹膜后组织、腹股沟、腹壁、会阴和股部,因病情急骤,发展迅速,容易引发败血症而危及生命。
管理所及时组织救治,经上级批准,以何炳洲的化名,将徐远举送到沙坪坝中渡口第二工人医院住院治疗一个多月,管理所派了一名干部前往照管,公安警卫部队也派了六名战土日夜站岗守护,以防万一知道真相的愤怒群众伤害徐远举。后经动手术治愈出院回所,徐对此感激涕零,一再表示共产党救了他的命,是他的再生父母,说今后一定要好好改造思想,报答共产党恩情,就算最后枪毙了也没有怨悔。
从此,徐远举就彻底换了一个人,遵守监规,配合审讯,认真学习,积极参加各项活动。
徐远举改造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检举”。作为国民党势力在大陆最后的据点,大量特务都到了西南地区。而徐远举作为保密局西南特区区长,对于这些大小特务们的所作所为太熟悉了。因此,每当有特务不认罪时,徐远举便提供检举材料。有特务不配合改造,徐远举出面,比管教干部都管用。
新生
1956年1月,按公安部关于将重要战犯集中关押的通知要求,徐远举与王陵基、曾扩情、沈醉等人一道,被解送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处服刑,编号为12号。得知要走的消息,徐远举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当时战犯们的心态是,北京是中央所在地,能去那里改造,说明政府重视,等于迈向新生的第一步。
同关在白公馆的宋希濂,刚进来时被陈赓请去吃饭,徐远举那时候就断定,宋希濂必定不会死。1954年,宋希濂就被送去了北京功德林。
徐远举在北京表现得更加积极。小组讨论会上,他总是抢着发言,甚为墙报写文章,四处揭发批评。
功德林的墙报,其实是在一张横挂起来的白色床单上,贴在床单上方正中的白纸上,有“新生园地”四个大红字。贴在床单两侧的红纸上,从左到右,有“改善从恶”、“前途光明”八个大金字。这个《新生园地》,便是功德林战犯学习委员会的机关刊物,其中有一个批评表扬专栏,编辑正是徐远举。
徐远举秉性强悍,笔调锋利,揭发批评,从不顾及人情世故。文强曾写一首诗劝导他,“人爱种瓜甜,汝爱种椒辣。南人多思舟,北人多思马。”徐远举对于文强的开导,并不心领神会,反倒更加机警。
有人因此当面称徐远举为“猎狗”,他仍然不为所动,鼓着一双大眼睛说:“笑骂由人笑骂,批评我自为之。”
这天下午,徐远举在专栏上发表了一篇批评邱行湘的文章。大意是,康泽体弱多病,血压很高,本应该受到组长的照顾,可是邱行湘身为一组之长,不仅不照顾康泽,反倒强夺康泽口中之食。这是公然对抗共产党宽大政策的法西斯暴行。是可忍,孰不可忍!邱行湘通过摧残他人的身体,使自己在骗取的信任里获得营养,充分暴露出其反革命打手的丑恶嘴脸。
邱行湘的行为,当然没有徐远举所说的那样严重。他跟康泽的矛盾由来已久,在那天中午,邱行湘照例挑着饭菜分给大家,康泽在面片汤里捞肉末,惹恼了邱行湘,他把康泽盛到碗里的面又倒进了桶里。这一幕,正好被徐远举撞见了。康泽是所有在功德林的特务中,资格最老的那一个,也是徐远举曾经的上峰。
邱行湘还没来得及将反击徐远举的稿件贴出去,功德林的姚处长就将他们二人分别批评了一顿。回到房间后,邱行湘便将稿纸扔了,他原本在里面直接骂徐远举为“猎狗”。范汉杰告诉他,徐远举曾经向解放军交代过特工、电台机密,为解放大西南做出过贡献。骂他“猎狗”不要紧,要是他反问谁是“猎狗”的主人,他邱行湘只有哑口无言。
徐远举的揭发,当然不会只是捕风捉影,针对邱行湘。功德林唯一的“上将”、原国民党四川省主席王陵基,曾参加制造1927年在重庆杀害中共领导人杨闇公及爱国群众的“3·31”血案,但他一直推卸责任,没有勇气作出交代。
熟知内幕的徐远举在专栏里贴出文章,质问王陵基为何不敢坦白承认自己是那次惨案的刽子手。王陵基气坏了,在背后大骂徐远举“龟儿子”,还到处传他作的打油诗,什么“上将不可当,宁愿挨一枪。特务万恶小鬼头,看你自己去遭殃”。
谁料第二天,徐远举又贴出一篇文章,“泼妇骂街者应该反省自责了,请问为何如此不讲理?难道撒野就可过不交代问题的关吗?我劝你老人家放老实些,面向自己认错,自觉进行思想改造。政府的政策是坦白从宽,知罪者不究,请你有理说理,有事实说事实,再不要做鸵鸟了!为了我们的共同进步,希望你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徐远举的揭发,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大家纷纷写稿,批评王陵基的顽固态度。在真理面前,王陵基嚎啕大哭,彻底承认了他在“3·31”大屠杀中犯下的罪行。
盼赦
1959年的首批特赦名单上没有名字,徐远举并不意外。1960年,沈醉获得了特赦,徐远举仍然不在其中。脾气暴躁的徐远举有些沉不住气了,闹了一阵子,管理人员做了很多工作才算解开心结。但他一直盼望着得到特赦的机会。
1961年,长篇革命小说《红岩》问世,徐远举成为其中的大反派原型。小说中另一位反派原型,已经获释的沈醉买来小说,送给狱中的徐远举。
1964年,徐远举写成了彻底认识、反省自己罪恶的交待材料《我的罪行实录》。他在文中说:
我血手染红岩的罪行,是震骇中外,令人发指的。
我沉痛地悔恨自己过去的罪恶。即使人民处以千刀万剐之罪,也难慰革命烈士及其死难家属的英灵于万一。
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改造人类、改造世界的宽大政策,将我这个危害人民、作恶多端、怙恶不悛的大刽子手,从深渊中拯救出来,给以改恶从善,重新做人的机会。
1965年,大特务康泽获得特赦,徐远举还在秦城监狱。到1966年,特赦名单已经出了六批,依然没有见到徐远举的名字。据当时在秦城监狱的监管干部回忆,第六批战犯本来打算将徐远举列到特赦名单中的,由于《红岩》出版发行后,在全国影响太大,“徐鹏飞”恶名远扬,组织上出于种种考虑,才把他的名字划掉。
没想到的是,由于特殊原因,战犯特赦工作被按下了暂停键。在特殊时期,徐远举受到批斗。但他有绝招应对,从小过目不忘的天赋应用到熟读毛主席语录上。 批斗会上,谁引用语录来批判他,他立即引用一条予以回赠,如有人把语录念错了,他随之纠正,而且经人核对,他一次也没有错过。
即便如此,徐远举仍然没有放弃“出去”的希望,他再三写报告,请求多派劳动任务,并注明“体力劳动”。他还四处拜师,学农艺、学缝纫、学作古典诗词……精力旺盛。徐远举曾写了100多首诗,其中一首叫《盼赦》,其中一句“盼赦如饥渴,忧忧不欲生!”但他一直不在特赦的名单上。
1973年1月19日,徐远举所在缝纫组交活,负责检验的人员认为产品没过关,要求返工。徐远举开始埋三怨四,他怀疑是有人捣鬼。别人安慰他,提出帮他返工,这让59岁的老人一下爆发,暴跳如雷,大喊:“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没出息丢了脸,是活该,你们用不着为我发慈悲,莫要猫儿哭耗子……”说罢,如痴似呆,一言不发,好像万念俱灰一般。
当天,徐远举一直怒气冲冲,烦躁异常。天很冷,从没洗冷水澡习惯的徐远举,竟打了一大桶凉水泡澡。结果,半夜徐远举在床上翻滚,浑身滚烫,呼吸急促,两眼突出,鼻孔出血,继而进入昏迷状态。所里初步诊断是高血压急性发作,用药降低血压,但无效。
21日,徐远举被送往北京复兴医院抢救,诊断是脑溢血,22日死亡。
徐远举这个历史的罪人,在春天到来之前,就这样走了,离开了这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两年后,中央宣布特赦全部在押战犯,文强出狱了,他想起了徐远举,想到他盼望特赦而不得的遗憾,离开监狱时,文强来到徐远举居住过的地方默默告别,抚今追昔,百感交集,他吟出一付对联来凭吊亡友:毁誉已鲜明,难得临终好评论定,君可无恨;死生安足道,追思莫逆特赦埋名,我尚长悲。
周养浩也出狱了,他想去台湾却遭到了蒋家政权的阻挠,无奈之下去了美国。只有徐远举,没能等到出狱的那一天。他想要完成救赎,甚至已经得到了宽恕,最终却输给了自己的暴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