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下巴的女孩(因为没有生育)

长阶行


尼 楠

连小军是在那天晚上认识明远师父的。

准备晚餐的时候,许妹妹发现连小军下午忘了把鱼拿出来解冻,在厨房里用贵州话碎碎念了一圈。连小军隐隐约约听着,听不分明。天色越来越暗,他觉得身体越来越重,与之相反,身边的一切却似乎在以一种轻盈的姿态远离。他感到举手投足没着没落,随时要倒下去,不得不放慢动作,就近找了张凳子坐下。

直到吃晚饭,许妹妹说话的声音像一张网,把他从一片混沌中捞了出来。捞出来的连小军空有形状,没有灵魂。夜幕降临,又未黑透,有点尴尬,两个人的脸模糊地印在窗玻璃上。厨房里的日光灯接触不良,不时发出“滋滋”的声音,忽明忽暗,连小军觉得这灯光正呼应自己的内心,明暗节奏几乎与自己的呼吸同步。

饭后,许妹妹清理好灶台走过来,看了看连小军,让他赶紧去清理一下自己,好上床休息。连小军闻言突然一惊,站起来,望了望许妹妹的背影。因为没有生育,许妹妹的身材从未走形,背影称得上娇娆。此刻,这风流的背影让连小军却步。

回过头看了看窗户上的自己,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决定往外走。

走过几十步,前面是块空场地。往东去有一条水泥路,往北是一条泥土垒就的小道,仅够两个人擦身而过。凭借遗漏在夜色中的模糊天光,以及近处远处人家窗户里的灯光,连小军视力好得过分,不仅能看清路两边刚种下不久的油菜在抽叶,还看到了贴着油菜田的地面上浮着一层乳白色的雾,有几分缥缈。

泥土路面绵软中带着筋道,似伸出无数双温柔却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连小军。路时宽时窄,路面总体起伏不平,但是这起伏不平毫不突兀,每一处高低连接都像上了油一样润滑。连小军觉得整个人变得柔和起来,冬天的风,小爪子一样拍在脸上,也不觉得尖利。

隔着田畈的村子浸入浓重的夜色中,没什么轮廓。连小军回树村时日尚短,生病的时间倒占了三分之二,也没机会见识夜晚的树村。只见被黑夜乔装打扮后的村子,完全陌生,四下滋生着野气。他仿佛进入了另一维度的空间,心随境转,便觉得天大地大。这么想的时候,连小军觉得自己果然有些飘飘欲仙。

等他从天上回到地上,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看到前面有个院子,院门洞开,依稀有乐声传出。

进了里面,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中间是个大香炉,东边靠墙站着一排蜡扦,朝南的房间里是三尊菩萨,正中是手持净瓶的观世音。佛案上供着各色瓜果,香烟缭绕。西边有排两层的厢房,一楼门窗洞开的房间里面坐着一个人,一身淡灰的僧服,正吃着晚饭。桌上一碟酱烧豆腐,一碟油面筋白菜,还有一碗看着寡淡的汤。桌子靠墙的一边放着小音箱,正播着佛歌。连小军看他低着头吃得专心,头发根贴着头皮,看不出来有没有剃度。

反正是庙里的人,连小军就叫了“师父”。

坐下来之后,连小军知道了这位师父有法号,明字辈,叫明远。明远师父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具体不太好确定。吃完了饭,明远师父收拾了饭碗,就自自然然地招呼连小军坐下来一起喝茶。

连小军连喝了两杯热茶,觉得脾胃俱暖,身心舒畅。明远又拿出了话梅、瓜子等几样小吃,铺开在桌子上。他动作热情,脸上的表情却淡淡的。开口讲话,是一口略微走样的普通话,冲淡了他的形象带来的距离感。

这样的口音,让连小军放松。人一放松,话就多了。他问明远懂不懂释梦,自己生病之后变得异常多梦,宇宙万物、前生后世、神仙妖怪,光怪陆离,一重又一重的梦境。常常一晚乱梦之后,第二天早上总是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白天黑夜颠倒不明。

明远说他这是神魂不定。随即拿起桌子一边放着的笔墨,又从靠墙的柜子里取出了纸。他问了连小军的名字、生辰八字,写到纸上。字显见得练过,一手小楷写得堪称雅致。写完之后,明远就把纸叠起来,放进一个绣着“福”字的小布袋里。

接着他起身,带着连小军来到观音殿,托着布袋跪拜。然后把布袋挂到一边的墙壁上,连小军顺着看过去,发现墙上原来已经挂了不少这样的布袋。明远让连小军也叩首跪拜。他闭上眼睛,从眼角余光里看到菩萨的脸,笑意广大无边,又具体又虚空,心下折服,觉得自己不断地矮下去,伏到地上,贴在冰凉细腻的青砖上,顿觉耳目清明。

明远又悠悠地说,就是求个心安,到底还是要靠自己。连小军已经不自觉地恭谨,叫明远师父的时候,由衷觉得自己是个刚刚立誓要好好学习的学生,顺带着摆在面前的事情就像书本一样线条清晰,厚薄有度。

这是久违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所有人都觉得他穷途末路,料定他不会东山再起、看轻他时有,在许妹妹不问前事,和落魄中的自己回到树村时也有。直到生病,他才想起小时候父亲讲的“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故事。他的躯体在树村,精神已经先一步四下散去游荡。但是这个晚上,他有一些奇妙的感受,比如说,天下之大,人人都有出路。比如说,人生是一个圆,阴晴圆缺都是过程,以此推论,每个人最后都是圆满的。诸如此类。

他发自内心地接受了自己。

连小军步履轻快地回到家,发现许妹妹已经沉沉睡去。她一个人占据了大半张床,仰面朝天,手脚摊开,发出节奏稳定的轻微鼾声,月光映透窗帘,四周一片澄明宁静。见此情景,连小军的呼吸变得更为舒缓,明显感觉到在心里有了把什么东西放下了的轻松,身体也随之松懈。他选了床边上的一小块地方,谨慎地把自己的身体挪进被窝,完全没有惊动熟睡中的许妹妹。

明远师父庙里的东北角种了一棵柿子树,柿子挂满枝头,隔几天他就从树上摘下来两个,供在佛案上,那种饱满欲滴的红看着有点荤,但是的确令观音殿平添光彩。

庙后面有块空地,种了一片本地青菜以及大白菜,都是应季的菜,易种好存。连小军有时跟着明远师父吃斋念佛、下地劳动,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被整理着。劳动结束,他们下棋。连小军从小就精通各种棋术,尤其是围棋,初中、高中都打遍学校无敌手,还得过苏城市级围棋比赛的名次。明远师父的棋艺略逊,但也够用,两个人不时下出旗鼓相当的感觉。

输得多赢得少,明远师父修行有道,不论输赢,总是一脸淡然。他夸连小军脑袋好使。连小军一时兴起,说起了从前。

他说自己,说许妹妹,说苏城,说树村,说自己的病,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等等。畅快地说的快乐他是知道了,就跟在一大片没有阻拦没有边际的场地上飞奔差不多,不断地加速度。但是说着说着,那股劲就弱了。有那么一刻,连小军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说多了就倦,心里还有种仓皇不安的感觉,无根无据,仿佛哪里出了错,但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明远师父现在知道他过去和现在的一切,未来也没什么好猜测。他对明远师父的了解,还仅限于他住在庙里,喜欢喝茶和种菜,字写得不错,棋下得可以,庙里香火渐盛,来布施的人不少,寺庙在周边远近都有了影响。只是凭他模糊的口音,摸不透他从哪里来。

但是连小军知道,出家人都各有各的来处。看破红尘,有些人是天赋异禀,有些人是逼不得已,比如说犯案、情伤、破产、病痛,佛度一切苦厄。明远师父属于哪一种,不好说。他不打听这些。

明远师父说他上一站在隔壁的浙江,安吉山里头的一间庙。

安吉境内的山林深处,九曲十八弯,一条小路通到山顶。寺庙建在山顶,头上一片蓝天,脚下山路崎岖,耳边梵音阵阵。一到冬天,大雪封山,就上不去、下不来,车子完全不能开。山下的施主来送粮,车开到半山腰,须停在路上,明远师父就奉命下去,徒步接了粮食和蔬菜往山顶运。

到了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时候,他走所有山路都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连小军忙着跟明远劳动、下棋,听他念经,没有注意到许妹妹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他们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一面。许妹妹似乎变胖了,她占的地方也相应地变大,挤压着家里那点空间,连小军常常不知道自己应该待在哪个地方。难得遇到了,就见她埋头织一件鹅黄的毛线衣,织得很慢,还时常拆了重来,异常认真。另外,连小军开口说话时,许妹妹开始习惯拿鼻孔对着他。

是的,她就那样,把下巴一抬,随着气流从鼻孔里冲出来一声“哼哼”,然后迅速地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许妹妹看起来像要找他吵一架。连小军反应迟钝,也能感觉到愤怒自头顶凝聚,一路向下灌注到心脏,进而推向四肢,让他心跳急促,但是四肢麻木,事到临头就不了了之。

立冬后就冷了,天总是灰着,显得有点脏。连着几天,连小军都感到额头上压着东西,眼睛里总是出现重影,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胸前的刀口不时疼一阵,令他觉得灰心。

许妹妹还是成天不见人影,见到之后脾气不可捉摸,并且,一天更比一天胖,显得行动不灵便。这天她骑着电瓶车滑进门来的时候,连小军正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晒太阳。他看到电瓶车过水泥坡道时突然颠了一下,带着臃肿的许妹妹向一边倒去。还没等他站起来,许妹妹已经跳离电瓶车,站到他面前,脸色很不好。

她操一口贵州普通话,数落着连小军前前后后种种不是,一张脸上五官挤压到一起,只有嘴尤其舒展。最后连小军觉得,那张脸上只剩一张嘴,那嘴一张一合不断发出聒噪的声音,像一台不会停下来的永动机。

所有的语言都消失了,一口异气却在身体里四下冲窜。灰心的人一时恶向胆边生,于是他伸出手去捂住了许妹妹的嘴,另一只手扣住了许妹妹的腰,只感到手底下的身体肥软,和从前的纤细紧致似毫无关联,这让连小军觉得眼前是个陌生人。他心存疑虑,手一松,放开了许妹妹,往庙里去。

当天晚上,连小军在明远师父那里吃了两碗米饭,听到了一个消息:明远师父要回一趟安吉山上。

连小军没有回家。虽然不过一两里路,但是躺在庙里的厢房内,丝丝缕缕的香火气息仿佛织成了屏障,在树村隔出一块化外之地。做了一晚上的梦,没有梦到许妹妹,让他既感到轻松,又有莫名的失落。

早上天阴着,也没什么风,就是觉得冰寒入骨。明远师父开了一辆旧吉普,空调不太好用,声音特别大,呼呼地吹着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风。开了一段时间,吹热风的时间长了,连小军就昏昏欲睡。

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景象已变。一条灰白色水泥路无尽伸展,路两边的田里是收割后的稻茬,再后面是起伏绵延的山脉,青灰色的雾都堆在了山顶,天空呈现被冲洗过的洁净。连小军问:“这是到哪里了?”明远师父说:“已经进山了。”隔着车窗继续往外面看,连小军感到耳目清新,一直皱着的情绪开始伸展,无根无据的遐想像气泡一样直往外冒,压都压不住。

在这样缤纷的状态下,连小军不由得掏出手机,对着车窗外远处的山群拍了张照片。

连小军早上才知道明远师父会开车,并且有一辆车。因为外出,明远师父在灰短打外罩了件褐色半长袍,陡生庄重之感。身着半长袍的明远师父一本正经地开着车,这场景有些滑稽,连小军压抑着自己想笑的冲动,左右看看。

窄窄的路两边挤着两层三层的小楼,各种农家乐、土菜馆之类的牌匾连成一线。自下往上看,天空被切成窄窄一条,房子像要压下来,有一种不受管束的热闹拥挤,齐了就往齐里长,歪了就往歪里长,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格式。

已是中午时分,各种食物的气味从密合得不太好的窗缝间飘散出来。凭着十分灵敏的嗅觉,连小军分辨出大蒜、腊肉、炒鸡蛋、红烧鱼、炖白菜等菜的气味,并在想象中凑满了一桌菜。他早上没有吃早饭,肚子里空空如也。此刻被香气唤醒的饥饿感,来得又急又凶,胃部就绞起来,一阵阵地疼。

两边的房子变得稀朗,快要出村时,出现了一幢三层小楼。粉墙黛瓦,院门上头挂着块褐色木牌,绿色的漆字写着“云边山居”。明远师父手上的方向盘缓缓打过去,车子穿过院门,停在院里。抬眼就看见对面的廊檐下站着两排钢管焊制的架子,咸鸡咸鸭敞开胸膛迎接四方来客。

小楼背后不算太高的山坡上种着一排排茶树。柳青说,这里种的是土茶。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柳青是这家山居的主人,浓厚的长发盘成丰肥的大丸子堆在头顶,穿一件黑色羽绒服,映得脸色白无血色。她个子很高,一米七以上,无论是走动还是站在那里,都很打眼。

明远师父把一筐柿子从车上搬了下来。

云边山居底层是饭馆,进门右手边是大厅,里面放着三张方桌,南侧窗边摆着四个小卡座,左手边隔成两个小包间。二楼是民宿,三楼柳青自己住,厨房靠着小楼左侧建在院子里。在窗边的小卡座上,连小军吃着柳青端来的饭菜,一盘蒜泥蕨菜、一盘清蒸咸鸡咸鸭双拼,还有一碗香菇鸡汤。

明远师父把东西搬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盘素什锦、一碗米饭。柳青跟在后面,拿着两个艳红的柿子。

吃完饭,三个人坐着喝茶说话。

玻璃杯里的茶叶外形粗糙,色深,浓酽,提神醒脑立竿见影。连小军觉得一股热流直冲五脏六腑,继而是四肢,最后在头顶集聚,争先恐后地往外扑,竟像醉了酒一样,人就信马由缰起来。

柳青说,这茶你们那里的人肯定没喝过,卖相一般,但是味道很够。说这话的时候,柳青抬眼看着他们,连小军只觉得心底一荡,仿佛被春天风里的花花草草碰了一下,酥酥痒痒的,令人沉醉。

天边的云层里突然透出红色的光,潮湿饱满的红光从淡灰青灰中不断挣脱出来,天色亮了些。连小军看到对面的明远师父,提亮了几个度的光线下,他脸上看似严肃的表情,也出现了些松动,因为这一些松动,他又有点不自然。明远师父多出来许多小动作,比如说眨眼睛、用手指敲桌面、不停地抖动右腿,整个人像是旁逸斜出地长出枝枝蔓蔓,无从收拾。

火车长长的鸣笛声踩着青红的空气滑过来,连小军看到窗外河对岸掠过醒目的蓝白相间的车厢身影。

前面有个小站头。柳青说,也不是都停的,每天只停两趟车,上午一趟下午一趟。

因为交通出行受限,连小军很久没有坐过高铁了。看着高铁在山中穿行,连小军觉得有隔世的恍惚,一些东西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有些愁思,但是又好像没那么重要。他说自己最近乘坐过的交通工具,除了镇上的公交车之外,就是明远师父的旧吉普。

师父也不坐高铁,柳青有意无意地说。

连小军心里动了一下,觉得仿佛又离明远师父近了些。师父埋头喝茶,喝得有点急,有些失了章法,但不乏生动可亲。柳青脸上白白亮亮,眼睛弯弯,自带笑意,下眼睑卧着淡青色的眼袋,却不显年纪,反而衬得眼睛里一片水色汪汪。拿茶杯的样子倒像是拿着酒杯,显得说话时有口无心,连小军就想起以前在应酬场上见过的那些娇美的形象。

他喝茶喝得有些陶醉,浮想联翩,但还记得哪些要问,哪些不要问。

生意好吗?连小军吃了大半顿饭,没有见着其他的客人。柳青却不以为意,她显得轻轻松松,用手指拢了拢头发,说,淡季就是这样的,春天到了客人也就来了,那时候高铁站才热闹,有了人气,这个地方就活了。来的很多都是老客户,村里的人去站上接。上海人最多,夏天在这里一住一个月,早上后山散步,下午河边打牌。

太阳跳了一下露出了脸,光打在窗玻璃上,有点晃眼。连小军模模糊糊地想,的确是好地方,上海人也的确是会享受。他渐渐觉得眼皮重了,胃被撑满,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地打个盹儿。很快,柳青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磕磕绊绊的,像隔着窗隔着门。

连小军知道自己又做梦了,晃晃悠悠地就回到了树村。拨云散雾出现那条河,一看便知回树村了。

他仿佛是刚从河里上来。穿过了幽幽泛着绿光的水,头顶冒着凉气,浑身瑟瑟发抖。岸边站着几个人正指指点点,他体态笨拙,心里窝着火,脚上没力气,嘴巴一张,声音就消失了。一团和气的父亲和胆小瘦弱的母亲忍气吞声地站在人群外。母亲拉过他,捂着他的嘴,神色惶恐地说,嘘,不要出声,不要说话,不要相信谁,就连狗和猫都不要相信。

父亲说,看看这些树,它们是可以信任的,还有天上的云、河里的水、脚下的泥土。他用力跺了跺脚,脚下的回声又闷又厚,像捂着几床棉被。

路上遇到了一个梳着瘪发髻、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围着他不停打量,说,我就是跑来看看热闹,没有别的事,就是看个热闹。她看了一会儿,就说,你们不要见怪。然后扬长而去。

连小军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母亲的脸色白成一张纸,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越来越粗,变成了蠕动的虫子。他受了惊吓,一不留神,眼皮又掉了下来。

等他费尽力气睁开眼睛,已经在家门前的那条路上了。许妹妹从家里出来,她穿着一件粉色的外套,头发全部往后梳成马尾,露出来的额头饱满圆润,并且闪闪发光。粉色的衣服和露出来的额头,在许妹妹的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崭新而陌生的许妹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屋,再出来,怀里抱了一个粉色的婴儿,正手舞足蹈。婴儿身上穿着一件姜黄色的毛衣,绒绒的一团,看得连小军悲喜莫辨。姜黄色的毛衣突然张开双臂飞了起来,铺天盖地,裹风挟雨。

风雨劈头盖脸砸来,连小军觉得身上脸上挨了无数的重击,全身又酸又痛。雨势变大,成为子弹穿过身体,身体像一只布满洞眼的筛子,处处透着风。连小军在无尽的呼呼风声中冻醒过来,好一会儿才想起身处何时何地。窗外天地换了颜色,仿佛出现过的太阳已然了无踪迹,四周笼着一片阴冷的空寂。连小军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放到桌上,桌面既空洞又冰冷,还很黏,将贴着桌面的那一边脸牢牢地吸住,抬头时明显感到肌肉在撕拉。

柳青站在门口,背抵着门框低头无声无息地吃着柿子,脸颊肌肉默默地动着,鲜红的果肉在嘴角浮浮沉沉,白皮红肉,有种跟什么较着劲的香艳,倒没有一滴果汁流到外面来。啜完了最后一片果肉,柳青反手将果皮准确地扔进了墙边的垃圾桶里,动作连贯,一气呵成,连小军看得心里称奇。

柳青的背离了门框,站直了的身体长高了几公分,摇曳生姿。她将两只手相互搓了搓,欲往门外走。

连小军摸摸自己的脸,看到明远师父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发现师父的头上顶着一片青色,明显长长了的头发桀骜难驯地雾成一团。身上的黄褐色袍子衣袖被高高卷起,一双手因为冷空气的刺激而布满青筋,下额角突出,脸上顿时有了江湖气,走动时袍子带动后衣角,又有飘逸之风,一时难以形容。

柳青迎着明远师父走过去,快到师父身边时,停顿了片刻,突然扭转身体,返身往回走。连小军似乎看到明远师父伸出手去拉她,两个人在廊檐下好像说了些什么话。说着说着,只见柳青情绪激动起来,迅速地走到院子里。站在院子里的柳青仰起头,对着天空张望一番,眼珠呈现天空一般的霾蓝色,她面无表情,牙关咬紧,连脸色都蒙着一层隐隐的沉郁蓝光,仿佛正压抑着带怒火的情绪。她的嘴唇格外地鲜艳,像是被那抑制不住的怒火点燃了。

连小军掏出手机,看了看,是下午两点。他不得不思忖自己睡着的这个把小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比如说,天色变了,阳光露了面又走了,起风了,明远师父和柳青有了变化。因为他们的改变,一种别扭尴尬的气氛无孔不入地渗透,连小军觉得半边脸受挤压和撕拉产生的疼痛变得剧烈起来,连带着半边肩膀也被人拉着扯着一般地痛起来。他站起来,抬了抬胳膊,又抡了两圈,一番活动筋骨,终于觉得自在了。

明远师父在外面喊,醒了?要出发了。

柳青把他们送到门外。明远师父又调了调座椅,打开车窗,连小军向柳青道再见。

柳青看了看天,说,可能要下雪了。天色确实越来越阴沉,暗灰色的天空中湿气聚集,像一块用旧的抹布蓄不住水,湿答答的将要溢出来。村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连小军老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们,背后的目光密密麻麻。明远师父脸上的神色,有点看不开的样子。

车开了一段路,明远师父突然问道,菜还可以吧?

连小军刚走了会儿神。他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有点把持不住,于是把上午拍的山景图片找了出来,发给了许妹妹,发完以后又觉得一切更虚无了。在一片不着边际的混沌意识中,连小军把视线从空茫的车窗前方移向明远师父的右侧面孔,他侧脸上的表情随意自在,很难据此判别上一刻的表情。师父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放在挡位上,食指和中指打着不知名的拍子。

因为不确定,他觉得有点为难,还有莫名的懊恼丧气。气一泄就感觉身体也有点吃不消,想起还没有吃药,在随身带着的包里一阵翻找,又搜遍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却找不到一片药。连小军心里说不好,他手脚发虚,额头上滋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雪已经下起来了,轻巧细小的一朵朵飘到挡风玻璃上,随即融化。路边的树叶上积起薄薄的白色,显得还未被覆盖的叶片边缘绿得清爽脆亮。车越往上,连小军坐在里面,越觉得雪花一片片急急地直向着脸上扑过来。路面上雪和泥混成咖啡色泥浆,车子有点打滑,明远师父开得却有些粗犷。

雪从一片片到一绺绺,又到一团团,越来越大。前方是个接近九十度的急转弯,坡度在七十度左右,一根竹子被积雪压弯了腰,叶子直垂到路面。雪太大了,车子不好再上去,危险显而易见。明远师父把车往边上的紧急避让带别了别,熄火,停下了。他说,等等吧,这雪得下一段时间。

车道一面靠山,应急停车带在另一边,车头对着崖口,四周的群山围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大井。雪从天上倒下,落进井里,消失得无声无息,往上看又无穷无尽,看久了觉得车子正在滑向眼前的深井,让人眼晕头昏。

刚熄火,车内的温度很快就降下来了。不过几分钟时间,手指尖和脚趾尖开始麻木,也不是完全没有知觉,用力踩还疼,疼得坚硬锐利。

冬天不该进山,要说还是夏天好。明远师父说,冬天山路难走,山里人迹罕至,什么声音都没有,有时你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与世隔绝,知道吗?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一个月两个月,时间又稠又长,用不完的。其实,有些道理我是后来才明白的,从来没有地方是避难所。

连小军觉得明远师父说的这些自己完全能理解,他现在的时间就是又稠又长,剪不断,用不完,还甩不掉。但是对说的人突然有些不理解。明远师父和平时相比有些难以捉摸,好像随时会变,至于会变成什么样,此时连小军无法判断。他感到有些坐立难安。

雪大,能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少,很快连前方的山群也隐入一片灰蒙蒙中,辨不清形状。视线放不远,就觉得压抑,仿佛有很多话挤在嗓子眼,却怎么也出不来。天色转眼间似乎更暗了,车前盖积起厚厚一层雪,像盖了条被子。在这样的时候,思维出奇地活跃,但宽度不够,连小军能想的只有眼前看到的这块地方这么大,于是莽莽撞撞地就对身边的明远师父有了些怀疑。

这些怀疑在他的脑袋里暗自发酵,左右摇摆,演变出许多个版本。连小军的脑海中已经演上了电视剧,边上的明远师父毫无察觉。大部分的时间里明远师父在看手机,不时地发微信、回微信,偶尔抬起头看看雪,问连小军冷不冷。

突然,明远师父把手机放在一边,搓了搓手,说,下去吧。见连小军似乎不解,又说,我们回去吧。

二十来分钟以后,连小军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朱漆褪色的山门前,还有些余力为自己的决定叫好。雪已经停了,偶尔空中被微风吹下来几片漫不经心的细碎雪花,落不到地面就消失了。但是冷,脸僵成冰块毫无知觉,鼻涕一直淌到了嘴角,他不敢跺脚,一跺一阵钻心疼。

山门后面靠北是一片湖,南侧是又长又陡的台阶。台阶到顶,前后三进依山而建的普济寺需要抬头仰视,却并不巍峨。最后面的大殿还在修建之中,只看到个架子,全部是木结构。用条木搭建出来的大殿骨骼被积雪所覆盖,于精巧中见粗犷,庄重中诞荒凉。

连小军双手合十,远远地作了个揖。

就在几分钟前,他以为自己要交待在这山上了。从明远师父的车上下来,沿着山道一路上行,转了个弯紧接着又是一个弯。他没有遇到过这样邪性的雪,如巨大的无边漩涡一般,把人往更深处席卷。连小军心里感到恐惧,但同时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跃跃欲试的情绪,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又快又重,一下一下地击打着耳膜。

走出几百米,山道愈加收窄,风雪加剧,一张嘴,风卷着雪就一起往嘴里灌,眼睛几乎无法睁开。连小军尽量蜷着身体,重心下沉,手脚并用,模模糊糊觉得不可能再迈出去一步了。他想着自己要以这种方式留在山上,可能就是在前面的拐角处,可能就是路边的那堆乱石边,反而身心放松,于是听之任之,缓缓地移动着自己。

也就是一刹那的时间,眼前恍然一亮,风和雪突然小至隐去,地势平坦宽旷起来。

过了山门,就到湖边。湖边一片平整过的地面,简单地铺着渣土,是个停车场。湖面结着冰,向上冒着寒气。湖边的灌木枝上结着冰,冰上覆着雪,再往上看,通往普济寺的台阶两边高高矮矮的树大都是这样,结着冰覆着雪,整个是冰天雪地的世界。

连小军久不见这样的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记忆只在小时候,树村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屋檐上垂下冰凌,路边堆起来的雪齐小腿高,脸和手冻得像烂柿子挂着霜。路上结着冰碴子,他和同样臃肿的父亲一起走,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父亲从河里捞起冰块,用麦秆在上面吹出一个小孔,再将麦秆穿过小孔,打个结,连小军把冰拎在手里。冰冷坚硬的阳光碰到冰块,折射出一地晶亮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眼花缭乱。

身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翻遍口袋,将手机找出来。连小军没有给微信好友更改备注名的习惯,盯着屏幕上的微信名字,左右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但是这个人的口气又似乎和自己很熟。

他感叹自己那么久远的事记得这么清楚,近在眼前的事却记不起来。此时,四周突然又亮了一下,仿佛揭开了一层蒙着的灰纱,天色从灰过渡到蓝,还向山顶撒来薄薄的淡金色光芒。光打在铺天盖地的雪面上,经过无数的反射折射,切割出一片冰清玉洁的天地。

连小军抬头看又高又陡的台阶,台阶的尽头是普济寺的大殿,从这个角度望上去,宝相庄严,黑色的屋檐和飞翘的檐角遮住了大半的蓝色天空。

口袋里的手机又动了一下,他想,可能是许妹妹回过来的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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