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最近和一位动漫作者聊天，他问我，“哎，考考你，为什么漫画《火影忍者》里很多角色名都来自《天外魔境》这个游戏？”我顿时无语，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火影忍者》是岸本齐史1999年在集英社《少年JUMP》开始连载的漫画，而广井王子等人创作的《天外魔境》第一部《天外魔境 ZIRIA》诞生于1989年，游戏中的三位主角是来自火之一族的自来也、纲手和大蛇丸。

1989年Hudson创作的以自来也、纲手和大蛇丸为主角的PC游戏《天外魔境ZIRIA》

我对这位作者虚晃一枪，道：“我晚上查查，明天再告诉你。”然后就“土遁”了，谁知这一查不要紧，竟然查出了不少《火影忍者》中有趣的事情。

木叶三忍的渊源为何被误认为是宋理宗时期记载汴京旧闻的嘲讽故事《谐史》？

话说，1989年日本游戏厂商Hudson的广井王子等人制作了一款PC平台的角色扮演游戏《天外魔境 ZIRIA》，因为使用了PC的大容量CDROM作为载体，所以这款游戏的世界观和故事剧情十分饱满，甚至有华丽的过程动画，玩起来简直就像一部动画电影般过瘾。

在Hudson游戏制作人广井王子的访谈中得知，游戏中的三位主角自来也、纲手和大蛇丸，来自江户时代的两本传奇小说：《自来也说话》（1806年）和《儿雷也豪杰谭》（1839年），《天外魔境 ZIRIA》中的ZIRIA就是自来也的日语罗马字谐音。而《火影忍者》的作者岸本齐史也在公开场合多次表示，木叶三忍（自来也、纲手和大蛇丸）均参考了日本19世纪以“自来也”为题材的诸多艺术作品。

《天外魔境》画师辻野寅次郎笔下的自来也、纲手和大蛇丸，每年他都会画一幅手绘纪念

《火影忍者》中的自来也不被木叶忍村的规矩所约束，独来独往而且非常真性情（你懂的），在之前的忍者大战中救了雨忍者村的长门和弥彦、小南，教给他们忍术，又是第四代火影和鸣人的师傅。

细心的读者应该会发现，《火影忍者》中的角色，有很多都是以木叶三忍（自来也等）为模板创作的，木叶忍者村的鸣人佐助和小樱，雨忍者村的长门、弥彦和小南，上一代木叶的卡卡西、宇智波带土和琳，砂隐村的我爱罗、手鞠和勘九郎，佐助鹰队的鬼灯水月、香燐和重吾。

江户时代开始流传的“自来也物语”到底有什么魅力？为什么又一而再再而三的成为游戏、动漫作品的原型呢？

和《自来也说话》几乎同一时代出现、鬼武的另一位老师山东京传笔下的蛤蟆仙人天竺德兵卫

《火影忍者》作者岸本齐史和《天外魔境》制作人之一的广井王子都提到过一部作品，就是日本江户末期、1806年（文化3年）的传奇小说《自来也说话》，这也是有史可查的“自来也”第一次出现，《自来也说话》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多行不义之事的鹿野苑军太夫盗走了不死灵药“西天草”，变成了不死之身，被他害死的武士的遗孤勇侶吉郎却不畏艰险，想要讨伐军太夫报仇，得到了义贼自来也的帮助，最后成功报仇，打败了不死之身的军太夫。自来也的身份是肥後熊本县豪族后代尾形周马，他为了复兴家族而来到越后的妙香山拜仙人为师学习“蛤蟆之术”（蝦蟇），在江之岛与敌人作战时，被“石之法螺贝”攻击破了“蛤蟆之术”，不幸战死。

从日本文化三年到大正三年间的20部自来也故事改编的作品

这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剧故事引起了很多民众的同情，在当时很快引起了轰动，之后又被改编成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就像中国的《白蛇传》一样，从此被民众口口相传，从文化三年（1806年）到大正三年（1914年），自来也（因为谐音的关系，又写作“儿雷也”）相关的读本、讲谈、歌舞伎、净琉璃、切附本、端歌、合卷大约有20部之多。

1921年，有日本电影之父之称的牧野省三导演创作了电影《豪杰儿雷也》，将自来也的故事搬上了荧幕，这也是日本最初的特摄电影。这之后，根据自来也故事改编的电影、小说、漫画层出不穷，有自来也出现的作品一定会有这样几个关键词：“热心助人”、“不幸身故”、“忍术”、“蛤蟆仙术”等。

1921年，牧野省三电影《豪杰儿雷也》中自来也使用蛤蟆仙术的一幕

所以，如果是熟悉日本文化的读者，看到《火影忍者》中“蛤蟆仙人”自来也不幸战死这个情节，一定不会觉得惊讶，就像《白蛇传》中的“法海你不懂爱情”一样，已经深深烙印在十几代人的心中了。

虽然传奇小说《自来也说话》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但是它的作者感和亭鬼武却受到一些学者的指责，学者柳下亭种员认为《自来也说话》是二流作家的一部构成散漫文章拙劣之作，直言鬼武参考了宋朝《谐史》（作者沈俶）中的侠盗“我来也”，学者小川阳一则认为《自来也说话》参考了明代小说《二刻拍案惊奇》（作者凌濛初）中的侠盗一枝梅，侠盗得手后会在墙上写下一句，“我来也”。

指责《自来也说话》完全参考了宋明作品，这并不客观。

高木元解释自来也故事的《江户读本研究》一书

宋代《谐史》作者沈俶笔下的侠盗我来也风趣幽默之余，文中却满是讽刺官场之言，颇多牢骚，而《二拍》中的侠盗一枝梅则因为时代背景的原因被寄与了朝廷招安的深意，就像《水浒传》中最后江湖好汉们归顺朝廷一样。为了增加小说的反正效果，《二拍》一枝梅的卷首诗这样写道：

“剧贼从来有贼智，其间妙巧亦无究，若能収作公家用，何必疆场不立功”。

为什么《火影忍者》中自来也会蛤蟆仙术？为什么纲手会蛞蝓通灵？为什么大蛇丸召唤的是八岐大蛇？即使自来也的故事有参考中国宋明小说“侠盗我来也和一枝梅”的情节，但仙术的加入和角色的升华却是江户时代日本众多艺术创作者共同努力的结晶。

在不断有人对“自来也故事”进行新的剧情补充之后，1839年，美图垣笑颜创作的合卷《儿雷也豪杰谭》对这个故事做了最后的整合，自来也习得“蛤蟆妖术”之上，又加入了自来也的妻子、在越中富山县立山向蛞蝓仙人习得“蛞蝓之术”的美女纲手，以及自来也最大的敌人、从青柳池大蛇演变成的大蛇丸。从此，自来也、纲手、大蛇丸的角色和剧情套路便固定成型了。

江户时代《儿雷也豪杰谭》中使用蛤蟆仙术的自来也

《山海经》、《太平广记》中的神兽九尾狐与封印在漩涡鸣人体内的九尾妖狐

《火影忍者》的主角漩涡鸣人小时候被父亲4代火影将九尾妖狐封印在体内，成为九尾人柱力，差点将木叶忍村毁灭的九尾妖狐，在漫画中的前半段并没有落下什么好口碑，不过与自来也来源于宋朝的侠盗一样，《火影忍者》中的九尾狐也源自中国的古代传说。

最早出现九尾狐典故的是战国时代的《山海经》中的《南山经》：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蠱”

显然最早对九尾狐的记载并不友好，但是，关于九尾狐却是亦正亦邪两种态度，因为在历代王朝的史书中，九尾狐都是彰显明君和太平盛世的瑞兽，《周书》和《太平广记》也记载“九尾狐是天界下凡的神兽。”

但是，九尾狐幻化成人形后，却成为了为害人间的妖狐，在记载武王伐纣故事的《武王军谈》、明代小说《封神演义》、《春秋列国志传》和元代《武王伐纣平话》中都记载道，倾覆了殷商的妲己，她的正体其实是幻化成人的九尾妖狐。

江户时代葛饰北斋《三国妖狐传》中的九尾妖狐玉藻前

中国有九尾狐“妲己”，而日本也有一个关于祸国殃民的美女九尾狐的版本，就是平安末期鸟羽上皇的宠妃玉藻前，近代冈田玉山的读本小说《绘本玉藻谭》（1805年）中这样描述玉藻前：

美女玉藻前18岁入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博得皇上的宠信，鸟羽上皇却渐渐病入膏肓，最后被识破了九尾妖狐的正身，受到军队的攻击，死后变成了杀生石，依然散发着毒气。

不过，在1814年著名小说读本《南总里见八犬传》中，九尾狐被描绘成千年神兽“政木狐”，变成狐龙，拯救了千人的性命，为什么同样是九尾狐，《里见八犬》的作者却反其道而行之，将其大加褒奖呢？其实这位作者与创造了“自来也”的鬼武大有干系。

记载九尾妖狐并与《七龙珠》大有干系的《南总里见八犬传》

江户时代首位创作了自来也故事的《自来也说话》作者感和亭鬼武，是《南总里见八犬传》作者曲亭马琴的徒弟，引入华夏文化中的有趣典故，并赋予他们新的活力，是师徒二人的共同特点，鬼武将宋代侠盗小说中的自来也演化成壮志未酬的蛤蟆仙人，而师傅马琴更是援引了中国史书中的记载，还给九尾狐一个“瑞兽”的名分。

《火影忍者》的作者岸本齐史将封印九尾妖狐于体内的鸣人变成“蛤蟆仙人”自来也的徒弟，渊源正是此处，不过，岸本画笔下的九尾妖狐并没有正邪之分，在宇智波斑的阴谋中，它是毁灭木叶的妖狐，而在鸣人的驾驭下，则变成了守护木叶的灵兽。

以江户时代曲亭马琴的小说《南总里见八犬传》情节改编的《七龙珠》

日本漫画家擅长将日本的文化吸收、并添加在自己的作品中，曲亭马琴的《南总里见八犬传》不仅为《火影忍者》提供了参考，鸟山明的《七龙珠》也使用了其中的桥段，作为整部漫画最初的主线。

《里见八犬》中的开头部分，8块玉珠散落四方，寻找世界各地的8玉成为串联故事的引子，鸟山明援引过来，为了以示区别、将8改为7，凑齐散落在世界的7颗龙珠，就能实现愿望，这就是《七龙珠》的由来。（本段记述来源于集英社漫画杂志《SHONEN JUMP》创刊号对鸟山明的访谈）

《火影忍者》师徒相残与古代师徒制中的师徒博弈

《火影忍者》漫画中不仅有对自来也故事和九尾妖狐的诠释，更有趣的是，将中国古代师徒制的“师徒博弈”文化进行了放大，可以说，日本漫画中对老师基本都秉承了尊师重道的态度，比如富坚义博《幽游白书》中浦饭幽助与师傅幻海，鸟山明《七龙珠》中悟空与师傅龟仙人都是如此。

但是在《火影忍者》中的师徒却完全不是这样，曾经的木叶三忍大蛇丸袭击木叶、杀死了自己的老师猿飞，佐助杀死了教导自己的师傅大蛇丸，晓的继任领袖长门杀死了老师自来也，几乎每一次上演的师徒相残都会让漫画剧情走上一个高峰，这与中国古代师徒制的博弈文化不谋而合。

《火影忍者》中被徒弟长门击败、木叶三忍自来也悲壮的最后一刻

很多人都认为古代的师徒之间，师傅悉心教导徒弟，而徒弟也孝敬师傅，双方的关系如同准父子一样，正所谓“儿徒”，其实不然，有一句古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正是师徒制中师徒博弈的写照。

所以，拜师中有一个词叫“偷师”，就是想学到真本事，师傅是不会教你，要自己偷着学，比如明朝制笔业中金陵的陆继翁、王自用等人，制陶业中的宜兴陶家，织布业中的丁娘子布，最后都因为师傅不传徒弟而最后失传。清朝末期广州制革业的熟皮配料中，师傅配料时甚至会拉上窗帘不让徒弟看见，以防徒弟学到自己的本事。

日本20世纪40年代漫画家杉浦茂笔下的《少年儿雷也》影响了包括宫崎骏在内的很多人

90年代末，很多日本少年漫画都会在漫画连载一段时间后，心照不宣的加入一些青年漫画的要素，用真实的社会化埋点来抓住年龄渐长的初代读者，不能在血腥暴力和马赛克上面做文章，只好下功夫在隐处，就像《幽游白书》中反派人物的人性化处理一样，古代的师徒博弈正是《火影忍者》中青年漫画要素的一个埋点。

埋在书中，燃在心里，《火影》中的徒弟杀死师傅，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为什么正义感爆棚的师傅们总在博弈中处于下风？这却是师徒制博弈文化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引人眼球的妙处了。

参考资料

《自来也说话》（1806年、感和亭鬼武）

《南总里见八犬传》（1814年、曲亭马琴）

《儿雷也豪杰谭》（1839年、美图垣笑颜）

《戏作者们的蝦蟇-江户读本的方法》（高木元）